很快,那口巨大的鐘發出厚重低沉的嗡鳴,一聲接一聲。
咚……咚……咚……
這聲音響徹雲霄,慢悠悠卻帶着十足的穿透力彌漫在崇文館内,且餘韻綿長。
聞聲,崇文館内侍奉的宮娥們紛紛趕來,驚慌失措地道:“沈公子快停下!這不合規矩!”
一不做二不休,沈雪楓無視宮女們的勸阻,仍舊吩咐道:“快!白桦,快撞!”
僅三聲過後,學堂的大門便有了動靜,五聲下去,門開了。
燒着暖爐熏香的奢華氣息撲面而來,幾名内侍扯着尖細的嗓音小跑出來:“殿下們吩咐,請幾位入座。”
沈雪楓遠遠瞧見門開了,欣喜不已,他連忙說:“好了好了,這招真的管用!我們先進去吧!”
宮女們不敢傷了貴人,又擔心沈雪楓私自撞鐘擾亂學堂秩序,一之間面面相觑,不知怎麼辦才好。
沈雪楓是最後一個進入學堂的,前腳剛一踏入,便憑借着多年喝藥的經驗從殿内濃重的熏香香料中嗅到一絲不易察覺的血腥氣息。
……好像,有人受傷了。
放眼望去,精緻華貴的絨毯鋪滿整張地闆,桌案井然有序,皇子公主們百無聊賴地坐在自己位置上玩兒,仿佛有什麼痕迹被這種尋常所掩蓋。
身為宮中新來的伴讀,沈雪楓自然是衆人眼中的焦點,他頂着一衆目光的壓力在殿内逡巡了一圈兒,終于,視線停留在一個不起眼的陰暗角落。
角落裡的書案前坐着一個人,那個人剛好也在擡頭看他。
目光裡不帶半分感情,陰恻恻的,讓沈雪楓莫名覺得毛骨悚然。
正是三殿下姬焐。
他穿得很單薄,卻也稱不上破舊,筆直地坐在那裡,身前小案上放着幾本書。
與沈雪楓對視幾眼後,又像是畏怯似地,收回視線,重新低下頭,縮回陰暗的角落。
沈雪楓卻仍沒有錯過那毒蛇一般陰冷的注視。
……好恐怖!
他硬着頭皮走上去,在姬焐身邊的桌案前坐下來,鼻腔中立時被濃重的鐵鏽血腥味灌滿,忍了半天才沒有嘔出來。
“殿、殿下您好,我是沈雪楓……”
沈雪楓頭皮發麻,脖子像上了發條似的,根本不敢轉頭看身邊的少年。
搭讪的心思立刻被壓下了。
沈雪楓攥着衣角,緊張害怕得滿手冷汗,渾身僵直。
怎麼沒人告訴他這未來皇帝的幼年時期這麼恐怖啊。
也正因為覺察出身邊人的膽小與瑟縮,過了好半晌,姬焐才無聲無息地将視線轉移過來。
他打量人一貫是這樣的,靜悄悄地絕不會打擾人,目光冷漠而陰鸷,宛若一條冰冷濕涼的毒蛇附着在沈雪楓身上。
血從他跪坐的軟墊下滲出,打濕絨毯,染紅白色的絨毛。
這毯子通常兩三日便會更換一條,因為他的血偶爾會像今天這般濺上去,宮人覺得髒了,便拿去燒掉,隔日再鋪上新的。
姬焐的大半張臉始終藏在暗處,仿若感覺不到痛楚一般,他不叫也不動,因為知道先生不會點他的名字,案前的書直到下課也沒有翻開一頁。
他就是這樣多餘一個人,從降生下來卑賤的母親被迫缢死開始,他便在皇宮中每一個陰暗的角落裡苟活長大,在所有人的眼中,他不過是任意一位皇子或公主欺淩發洩的玩具,也隻能發揮這樣的價值。
所以他在觀察沈雪楓,觀察他嗅到血味後不适的表情,靜靜地等待沈雪楓露出厭惡表情的開始。
姬焐從不好奇,自然,他也不會好奇沈雪楓為什麼要做自己的伴讀。
他隻是在等沈雪楓發作,因為他對任何一個人來說僅有的作用就是發洩,沈雪楓一定也不例外。
即便不了解,他也知道沈雪楓一定是某位重臣寵愛的兒子,這個少年一進來便吸引了不少皇子公主的目光,他長得很漂亮,藏在暗處,瞧不清具體的五官,隻能影影綽綽看到白皙流暢的下颌,以及并不薄削、反倒飽滿好看的紅唇,就連衣衫上的紋理都是用銀絲繪制,行走間身上帶着清澈的藿香。
整堂課沈雪楓都沒有跟他說過一個字,姬焐知道他已經注視到絨毯上豔紅色的血迹,也聽他咳嗽了好幾次,卻膽小地不敢發出太多聲音。
寫字時白皙的手腕微微顫抖,唇瓣被他自己咬來咬去,快要咬出血了。
膽子小成這樣,卻還要執着地做他的伴讀。
姬焐微微眯起眼睛。
下課時,兩人仍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座位附近沒有暖爐,姬焐既不喊冷,也不喊疼。
沈雪楓打了個寒顫,感覺這三殿下的忍耐功能有點太強大了,受了傷還能安靜坐在學堂裡上課,他都要懷疑姬焐真的沒有痛覺了!
學堂裡不剩什麼人,他将早就幹了的豪筆放下,轉身從散發着淡淡香氣的書袋裡掏出一個小瓷瓶,緊張地放到姬焐面前。
“殿、殿下,這是止血藥,我以前經常不小心受傷,所以我姐姐會給我裝上這個……”
姬焐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這一下給沈雪楓吓得夠嗆,他總算看清楚姬焐的樣貌,蒼白桀骜的五官,深刻立體的眉眼,冷血微薄的唇,以及那雙布滿陰霾的眼睛。沈雪楓不由深呼吸幾口氣,又因血腥味過于刺鼻痛苦地咳嗽起來,咳到滿臉通紅。
“殿下你、你不要緊吧?”他鼓起勇氣,丢給姬焐一個問句。
沈雪楓不知哪來的膽量,快速說:“要不,要不殿下您好好休息,今天的作業我替你寫。”
說完了,他又慫了,耷拉着眼睛,一副洩氣的樣子,仔細打量着姬焐的反應。
“您看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