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陸時生結束了酒吧的工作。
他換完衣服,跟經理說了聲再見,便立刻趕去了腫瘤醫院。
陸望潮在ICU住了三天還沒出來,陸時生擔心得緊,雖然知道他去了也是沒用,但每天還是要去看他一眼,他心裡有種不太好的感覺,不管他和陸望潮過去有多少恩恩怨怨,畢竟父子一場,如今大概已是看一眼少一眼。
從酒吧後門出去便是一條小巷,路邊是錯落的老房子,住了幾戶人家,門口有昏黃的燈光亮着,光亮很弱,在濃稠的夜色裡微乎其微地亮着,像是快要燃盡的蠟燭。
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巷,一側是窄小破落的人家,一側是聲色犬馬與燈紅酒綠,兩個世界緊緊挨着,中間卻又像是隔了一堵隐形的高牆,互無往來。
身後不知哪裡有窸窣細碎的聲音傳來,陸時生下意識加快了腳步,後面的聲音也愈發張狂,很快也不再掩飾,急促地跟上來。
陸時生一個轉身,躲過了身後的突然襲擊,但不容他再次反應,一記重拳狠狠地砸在了他臉上。
陸時生後退幾步,後背狠狠撞在斑駁堅硬的石牆上,胸口頓時如要炸開一般,五髒六腑幾乎都移了個位,起身的時候,嘴角滲出暗紅的血迹,他來不及處理,随便抹了一把,眼前已經有五六名壯漢圍了上來。
“你們是誰?”
一道熟悉的聲音從旁邊傳過來,“好久不見啊,陸小兄弟。”
右手邊的兩名壯漢側了側身子,讓出一個小道來,劉默笑容狡黠地望着陸時生,臉上滿是得意,“都一個月了,錢籌到了嗎?”
陸時生冷聲問:“什麼錢?”
劉默背着手站在路燈下,矮小的身影在路燈下投出扭曲的影子,他像個幽靈一樣陰森開口,“違約金啊,六十萬。”
“你們幹着違法的勾當,騙我簽了合同,如今還想要違約金?”
劉默揚了揚音調,“合同是你自己簽的,哪裡騙了?陸時生,我知道你身上有幾分功夫,但今天你就是關公轉世也逃不掉,惹到了我,日子别想好過!”
他咬着牙做出一個笑容,說完後退幾步,身旁都是他雇來的專業打手,那幾個大漢很快會意,直接揚了手裡的棍子沖上去。
這群人像野獸一樣,撕扯、糾纏,譏諷與嘲笑聲在耳邊響起,棍棒像是從山體滑落下的碎石,猛烈地撞擊過來。
陸時生的後腦撞在了一塊凸出的尖石上,頓時大腦嗡嗡作響,仿佛置身無盡的黑暗。身子倒下去時,他本能地護住要害,雙手抱頭蜷縮在地上,身體貼着冰冷的地面,混亂中,有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翻湧而來。
陸時生疼得渾身顫抖,全身的骨頭像是碎了,連呼吸都伴随着刺骨的痛,他極力忍耐着,背後被人狠狠踢了一腳,陸時生的胸腔頓時氣血翻湧,生生吐出一口血來,他掙紮着爬起來,手掌撐着地面跪在地上想要起身,還沒來得及喘息,那人便踩着他的脊梁骨生生将他壓了下去,像是要碾死一直螞蟻一樣,用力踩了兩下。
劉默這才讓人停下來,他緩步走過來,蹲下,抓着陸時生的頭發迫使他擡起臉,泥土與血迹混在一起,消融在夜色中看得不是很真切,劉默便掏出手機,打開了後置的手電筒照在他臉上。
陸時生被這直射而來的光線照得睜不開眼,卻動彈不得。
劉默看着他這副可憐破碎的模樣,淩虐之心大起,他故意照着他的眼睛,興奮地大笑出聲,邊笑邊譏諷着,“陸時生,你這臉蛋還真是仙品啊,都被打成這樣了,居然還能這麼美,你不跟着我演戲,真實太可惜了,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選擇一次。”
“你......你這個......”陸時生艱難地吐出一句,“變态!”
劉默緩慢露出一個嘲諷的笑,“不知好歹!”
他手上狠狠一甩,啪地一聲給了陸時生一掌,起身道:“搜一下他身上有沒有錢。”
“有個信封!”
劉默把信封接過,在裡面發現了一打錢。那是今天陸時生剛領的工資,準備給陸望潮交醫藥費的。
劉默丢了信封,把錢放在了自己兜兒裡。
陸時生突然瞪起雙眼,“把錢給我!”
劉默皺着眉頭俯視着他,“怎麼?你欠我六十萬,這點錢才哪到哪?剩下的我過兩天還會來要的!”
陸時生掙紮着去夠,夠了半天,身子沉重如山,隻能抓住他的褲腳,“你要六十萬,我以後給你,這點錢你也看不上,先給我!”
劉默來了興緻,猥瑣地看着他笑,“那你求求我啊。”
陸時生仰頭看着他,“那是救命的錢,你先給我。”
劉默挑了下眉毛,聲音裡盡是玩味,“救命的?那就更有意思了,你求我,我就給你。”
陸時生低了低頭,過了很久,他張了張口,認命般地,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求你。”
“劉導,我求你。”
“把錢給我......”
“求你了......”
“你要拍的東西,我也給你拍......”
“哈哈哈哈,陸時生,你怎麼不硬氣了?你知道自己現在是一副什麼樣子嗎?敬酒不吃吃罰酒!你是長得好看,但我這兒最不缺的就是長得好看的人!”
陸時生沒再看他,也沒出聲,他不敢想象此刻的自己到底是一副什麼樣子,隻知道他正以一副極其卑微可憐的姿态求人。
他恨自己這麼無能,這麼卑微。
劉默怎麼可能看得上這千八百塊?他隻是知道陸時生缺錢,像拿他玩笑一番罷了。所以就算這些錢對他來說不值一提,他也偏要拿走。這就是反抗他的人應有的結局。
“你沒機會了!”他揚腳一踢,将陸時生狠狠甩開,又特意繞到陸時生左腿的地方狠狠踹了兩下。
陸時生悶哼一聲,鑽心的痛傳來,大概他的?腿已經廢了,這個念頭在他腦子裡一閃而過,他便又想起來劉默還沒有将他還給他,他瘋狂地喊着:
“你站住!”
劉默帶着人很快走遠了,隻留下滿地的狼藉和一個空空的信封。
陸時生努力站起來,腳下卻跟踩了棉花,軟軟地失了重力,沒走出一步便重重載了下來,他下意識伸手去抓,到最後,手裡卻隻有一把混着血水的泥土。
蕭瑟的寒風裡跟藏了針似的,朝着臉生生刮來。
他的身體,連帶着所有尊嚴,都在這一刻被摔得七零八落,再也拼湊不起來。
漆黑的夜裡,陸時生眼前卻一片白,像是被埋在一片大雪裡,厚重的寒冷壓在身上,每個毛孔都被冰冷侵占,這種感覺似曾相識,似乎在何處也經曆過這麼一番。
他在地上躺了很久才有了起身的力氣,光是爬起來就廢了他大半的力氣。
陸時生扶着牆喘了很久,才發覺他的手機一直在響。
陸時生接起電話,“哪位?”
一道溫柔的女聲傳來,“陸先生嗎?這邊是江北市腫瘤醫院的繳費處,根據醫院的規定,若是您今晚沒辦法繳費的話,您的父親就不能繼續住在ICU病房了。”
陸時生目光暗了暗,“能不能再寬限幾天?”
“不行,醫院有規定,今天是最後的日期了,而且我們之前已經通知過您幾次了。”
“知道了。”
陸時生像是個機器人一般,機械地回了一句,然後麻木地挂了電話,
痛感在全身瘋狂地擴散蔓延,到最後他也說不上哪痛,唯一清晰的感覺便是頭疼,他頭疼得厲害。
...
陸時生實在沒力氣,支撐着身子走了兩步,在巷子口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就算他能走,現在也不知道該去往何處。
他不敢去醫院。
他拿不出錢,去了成什麼了?去看陸望潮被推出ICU病房,然後一點點斷氣嗎?
可不去醫院,又能去哪?
回他那間窄小破舊的地下室大睡一覺?
陸時生,你父親躺在重症病房裡昏迷不醒,你卻要回去睡覺嗎?
你怎麼敢呢?
陸時生笑了一聲,腦子裡忽然有一個聲音響起。
“救他幹嘛呢?是他自己想死。”
“他整日躺在病房瘦得不成樣子,就真的好受嗎?”
“一個一心求死的人,不如放手讓他去罷,何必這麼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