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時生再次醒來是在病房裡。
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傳入鼻腔,他感覺頭隐隐作痛,想不起暈倒前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是哪個好心人把他送到了醫院,病房裡很安靜,柔和地光線從窗戶透進來,有一道光打在臉上,有些刺眼。
已經是白天了麼?
陸時生怔愣了一會兒,蓦地驚覺他好像睡過了頭,他坐了起來,拔了手上的針頭。
“你幹嘛?還沒輸完呢!”
步梨剛一進門,就見到陸時生正在拔針頭,她急忙跑過去阻止,但還是晚了一步,鮮血從他手背冒出來,順着手背滴落下去。
陸時生環顧四周一番,發現自己所在的地方的是單人病房。他知道自己近來的精神狀态不好,但他終究分得清夢和現實,暈倒前的畫面漸漸湧入腦海。
偌大的江北,他還是碰到了她。
在他最狼狽脆弱的時刻,最不堪一擊的時刻,她就像是救世主一般,再次出現到了他面前。
步梨焦急地去喊大夫,陸時生阻止道:“不用了。”
他匆匆道:“我還有事,得先走了。”
步梨堅決道:“不管什麼事,你都得在這裡輸完液再走。”
步梨頭一回見到一個人能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一身的傷,外加高熱,幾乎燒到四十度,醫生說晚來一步就可能有生命危險,今天一醒就拔針往外沖,實在讓人頭疼。
陸時生想要出門,可擡起腳又有些退縮。
他在懊悔,在恐懼。
他不敢去看陸望潮,已經過了繳費的最後期限,他已經被移出ICU病房了嗎?
都怪他......
他為什麼睡了這麼久?
可能他就是一個懦弱無能的膽小鬼,潛意識裡想逃避現實,所以才一覺睡到現在。
“步梨......”陸時生不知該如何開口,重複着喊了一遍她的名字,“步梨,我沒辦法......”
步梨看着他平靜地說道:“陸叔的病情已經穩定住了,等你輸完液再去看他也不遲。”
陸時生愣了愣,“你......都知道了?”
步梨點點頭,“那天你的電話一直想,我就幫你接了一下,錢我已經幫你交了,陸叔不會被轉出ICU病房的。”
陸時生松了口氣,心裡卻有種别樣的感覺漸漸發酵,他移開眼,沒再說話。
步梨從包裡掏出一張黃色的繳費明細單交給陸時生:“這錢是我借你的,你以後必須得還給我。”
陸時生看了一眼,把明細單折了兩下放好,“錢我會還你的。”
步梨算賬算得很細緻,一分錢都不落下,“還有你自己的,這間病房一天兩千,你在這裡睡了三天,别忘了一起還。”
“三天?”陸時生皺了下眉,他沒想到竟然過了三天,“我住不起這麼貴的病房。”
“誰讓你暈了自己選不了,現在錢都交過了,藥也開了,你要是不輸液也行,但錢依然要還給我。”
“知道了。”陸時生坐回到床上,他頭又開始疼,有些站不住。
步梨淡淡說了句,“不着急,我不缺錢,也不給你要利息。”
有護士進來重新給陸時生輸了液,冰冷的液體從手背一點點滲進皮膚,他整個右邊的胳膊都是冰涼的。
步梨把一個粉色的熱水袋放在床邊,壓着輸液管,藥液流過熱水袋迅速暖了起來。
“你輸完液,如果能走的話,就自己走吧,要是還覺得不舒服,不想走,也可以繼續住,轉去普通病房也可以,反正身體是你自己的,我去上班了。”步梨把桌上的繪本和筆收進包裡,陸時生看着她把自己的物品一一收好,這才想到她昨天是一直守在這裡嗎?
她看着似是沒休息好,額前有零碎的發絲垂下來,眼下烏青,嘴唇也沒有血色,清冷的陽光照在她臉上,襯得她皮膚白皙如雪。
步梨把一個巨大的帆布包挎在肩上往外走。
“步梨,”陸時生開口叫住她,聲音暗啞低沉,他笑了一聲,像是自嘲,泛着苦澀,“你怎麼會喜歡上我這樣的人?”
步梨停住腳步,眼神暗了暗。
半晌,冷聲開口,“陸時生,我現在,不喜歡你。”
......
步梨從陸時生那裡離開,去看了溫老爺子。
前天她也來過一次,但溫老爺子已經睡着了,春雲說他最近覺很多,一天也就隻有三四個小時是醒着的。
在病房門口,她聽到屋裡有人在聊天。
一位妝容精緻優雅的中年女士坐在沙發前,正和溫老爺子的護工春雲聊着什麼。
春雲歎着氣憂心道:“老爺子最近情況似乎不是很好。”
“問過大夫了,大夫說隻能用藥拖一拖。夫人,還有一件事,”春雲猶豫了一下,遲疑着開口,“您别嫌我迷信,但這兩天,老爺子嘴裡總是念叨着說見到了溫少爺,您說這是不是有什麼征兆啊?”
她聲音壓得低,說話時還忐忑地瞥了眼躺在床上閉着眼的溫老爺子,生怕有什麼不幹淨的東西。
葉瀾臉上的神情明顯怔愣了一下,随即轉為一貫的從容,“老爺子想自己孫子了罷了。”
春雲抿抿嘴,沒再說什麼,心裡還是暗暗地後怕,隻有将死之人才會有可能見到死去的人,八成是溫少爺要來把老爺子喚過去了。
葉瀾察覺她神情異樣,正要提醒她幾句,這時有人敲了敲門,一個女生走了進來,“您是葉阿姨嗎?”
葉瀾看了她一會兒,眼底泛起柔和的笑,“是步梨吧,思筝經常和我提到你,最近回江北了?”
步梨點了點頭,“我來看看溫爺爺。”
許是聽到了些動靜,溫老爺子這時候醒了,看着步梨咧嘴笑,他從床頭翻出一個畫冊,炫耀般的給步梨看。
畫冊被溫老爺子塗得五顔六色,步梨笑呵呵地說他畫得好,老爺子笑得合不攏嘴,露出僅剩的兩顆牙,顯得有些孤獨。
他含糊地念叨着什麼,步梨聽了兩遍,才聽清楚他是在問畫冊裡的風景是哪。
步梨笑着說:“這個地方叫花溪鎮。”
她拿出手機,找出了幾張相片,有花溪鎮綿延的海岸線,村子裡錯落的房子,還有她的老房子。
溫老爺子看着那張老房子的照片開心地笑,步梨注意到那裡面還有陸時生的側影,隐匿在樹影裡,前段時間她把好多陸時生的照片都存到了一個硬盤裡,這張算是漏網之魚。
一張照片從畫冊的夾頁裡掉了出來,落在地上,步梨将它撿起來,是很早之前的老照片,表面有點褪色。
葉瀾走過來看了兩眼,笑着問溫老爺子,“爸,這照片是三十年以前的了吧。”
溫老爺子點着頭笑。
照片裡的中年男子身穿軍裝,看起來十分英氣。步梨的目光在照片上定了幾秒,忽然覺得眉眼似乎有些熟悉。
陸時生......
又想起他來了。
她感覺溫老爺子年輕時的樣子和陸時生有七分相似,腦子裡冒出個不切實際的想法,随即又被否掉。
她剛才居然在想溫故會不會還活着。
可随之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可笑。沈思筝去花溪鎮找她的時候,是見過陸時生的,所以陸時生根本不會是溫故。
“這張照片能不能送給我?”步梨想要照片,倒不是因為像陸時生,她是想拿回去,給溫老爺子畫一幅畫。
她從手機裡翻找出她給吳向榮畫的寫真,柔聲問:“您看這個好看嗎?我給您也畫一張好不好?”
溫老爺子還是笑,步梨見他沒反應,猜測着應該是答應,她又看了眼葉瀾,葉瀾笑着說:“他期待着你能給他畫呢。”
步梨把那張照片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下次來看您,我就把畫給您帶過來。”
她又和葉瀾聊了幾句,便告别回了家去。
葉瀾把她送到門口,轉過身時眼底蒙上一層淡淡的失落,“這孩子真好,隻可惜我們溫家沒那個福氣。”
...
陸望潮雖脫離了生命危險,但一直沒有醒。陸時生每天輸完液,都會在病房外往裡望一會兒,見他還躺在那裡呼吸着,心裡才有幾分踏實的感覺。
他輸了幾天液,身體狀況轉好後,便重新回去工作。
快遞站的站長劉國慶知道他病了,不僅沒扣他工資,還關心他的身體。
“小陸啊,不行就再多休息幾天,咱都有病假的。”
陸時生其實還有些低燒,但隻是有點累而已,不妨礙工作,他休息不起了。
“沒事,我能送。”
劉國慶點了點頭,“今天羅新幫你去送你的片區了,你去送月亮灣的吧。”
“好。”
陸時生将快遞裝好車,一路到了月亮灣。
這是個高檔小區,小區裡的綠化很好,周邊安靜,道路平整,每家每戶的位置很容易找。
陸時生将一部分快遞放到了投放點,然後挨家去送需要上門送到的快件。
門打開時,他擡眼的時候愣了愣,驚訝片刻後,佯裝淡定地說了句,“早。”
步梨也沒想到,回到江北,還能再次遇到陸時生,又是親自将快遞送貨上門,她笑着回了句,“早,這麼巧?”
陸時生點點頭,沒有過多廢話,“手機尾号是1123?”
“謝蘭珍女士的。”步梨點點頭,“是我姥姥的。”
謝蘭珍一大早出門去參加社區搞得老年活動,便讓步梨代收一下。
“給。”陸時生将快遞箱遞搬過來。
步梨看這箱子不小,猜測這裡面應該是謝蘭珍買的貓爬架,她前兩天念叨着養貓來着。
“有點重,要我幫你搬進去嗎?”陸時生問。
步梨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進房間。
陸時生将快遞箱放在了門口,沒進去。
“你病好了嗎?”步梨見他臉色不太好,随口問了一句。
陸時生點點頭,“上次多謝你了,醫藥費我會盡快還給你。”
“不客氣。”步梨道,她擡眼,見到陸時生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珠,便抽了張紙巾遞過去。
“你以後負責往這邊送快遞嗎?”她問。
陸時生搖搖頭,“不一定,今天是臨時接了其他人的活兒。”
“這樣。”
“那我先走了。”陸時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