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稀世俊美,不期這一哭,竟引得花濺淚、鳥驚心,那附近的草木砂礫都為其美貌而肝腸寸斷,樹苔夜露俱不忍再聽,宿鳥栖鴉都忒楞楞飛起遠避,舍不得見她難過。
黛玉正自啼哭,忽聽背後傳來聲音,一道高大的人影蓋了上來,淹沒了她。她心下一驚,轉頭過來,隻見方才那個青面大漢正立在身後。這一回頭,兩人都見着彼此。林黛玉禀氣柔弱,經不起驚吓與壓迫,登時渾身失力了。
兩人四目相對,心思各異,都有些紅了臉,卻不說話。
半晌後,楊志臉色愈加陰沉,把刀柄抵在她腰間,低聲道:“跟我過來。”
林黛玉隻當他轉變主意,依然要殺人埋屍,不由得又鄙又怕,連腮帶耳都飛紅起來,又豎起兩道罥煙眉,瞪了一雙含露目,指道:“你不是說兩清了嗎?大丈夫說話,卻又翻悔?這便是你要的好漢之名麼?也罷,你勒死我。”
楊志冷笑道:“好。”
黛玉道:“隻一件事,希望你放過那些下仆,他們護送一趟,掙點兒碎錢,實在無辜……”
那楊志忽然性情大變,罵道:“你還關心這厮們!灑家又不是不辨黑白的潑皮無賴,更不是什麼見血眼紅的食人夜叉,哪些人該放,哪些人不該放,俺心裡有數,哪裡輪得到你來教!什麼仁義,什麼忠厚,難道俺不懂得?女人家能知道甚麼!哼哼……你倒不知天高地厚,一口一個臭男人,來撩撥灑家?”
林黛玉氣緊息短,心裡有一萬句要說,隻是搜腸刮肚反而損害了自己,愈發面紅發亂,喘得胸悶,隻好作罷,胡亂罵了一句:“你到底在懊惱什麼,我又如何得知?你、你……你不是好人!”
楊志見她淚光點點,嬌喘微微,亦發酥倒,隻覺七魂六魄都被牽引起來,如同中魔,竟也一時分不清自己在做什麼。他順從這股魔力,懶于反抗,便笑道:“那店裡的草包不禁打,酒也沒吃暢快,總被你這小娘子幹擾。”
林黛玉臉紅氣脹,一行啼哭,一行氣湊,一行是珠淚,一行是香汗,不勝柔弱,啐道:“呸!誰幹擾你?你又不是三頭六臂的哪吒,我沒事幹擾你作什麼?你倒自信起來了!有本事你紮兩個童男發髻上街去,那我倒是好奇,指不準要幹擾你一回。你可别千萬放我回去,否則……否則……”楊志道:“否則什麼?”她急道:“否則,我要向叔叔告狀!”楊志笑道:“你倒有脾氣,牙尖嘴利的,十個也說不過你,遲早拔了你的牙!”
那林黛玉不願受辱,要取下簪子自盡,楊志識破了她的想法,全不當回事,随手一撥便把簪子甩出老遠,黛玉手腕被拍得紅了,疼得幾乎暈昏。
她一定從不鍛煉吧,别說酒壇,或許連盛夠水的酒瓢都拿不穩,看她手臂便知道了:白嫩滑漏,但軟綿綿的沒有一絲肌肉。楊志隻想:她的父母肯定用心良苦了,若非愛子如命,怎能将這等弱不禁風的身軀養育成人?想至此處,不免恍惚起來。
父母這個詞在楊志腦中徘徊着,愈發催長了他此時心中陣雨悶雷般的陰霾。幸好,溫香軟玉可令人暫且忘記現實生活的不如意。
他出身将門,多年混迹官場,領教過多少人物,如今見了她,頓時覺得凡是人間所有的女子,皆未有稍及半分者,當即想到:她隻可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唉,出身将門……楊志又開始思緒恍惚了。
林黛玉淚如雨下,罵道:“臭男人!短命的死爺們兒,我叔叔不會放過你的!”
楊志全不在乎:“你叔叔到底是哪個?有幾分的本事?比那武侯楊令公如何?”
“我叔叔江湖上大名鼎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誰不敬他?當初,他在東京城禁軍内,官至……”話音未落,已咳嗽起來。原來一陣微風拂過,她經不住。
楊志看笑了,卻還是思量自個兒的:當初王倫勸俺落草上梁山,勸的也是,隻是俺留着清白官職不要未免太荒謬,又不肯将父母遺體給玷污了,辱沒祖上威名,誰想正是這點考慮,反而淪落至此。爹娘生下灑家,堂堂一表,凜凜一軀,退一萬步,哪怕是去耍槍賣藥,也能活得下去,隻是灑家不可能去玷污家門名聲……每次都是這樣!怎麼越是在乎的東西,反而越是得不到?如今,一切都和當初想要的背道而馳,生活怎就如此刻薄?既然如此,若是從一開始就抛棄自我,是不是就會活得更潇灑快樂?想到這裡,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
楊家将。将門。三代将門之後。武侯之孫。武舉人。花石綱。雨。船。河溝。行李。梁山泊。高俅。祖傳寶刀。殺人犯。死牢。刺配。恩人。重生。意氣風發。生辰綱。懸崖。生死。生死間有大距離……女人。從未見過的女人。十五歲的女人,嬌弱又倔犟的女人,聰明又天真的女人,最美貌标緻的女人,唾手可得的女人……不行!再想想,還是得封妻蔭子,北上征遼,光宗耀祖……但是,女人……玫瑰中的玫瑰,女人中的女人……既然征服不了強悍無情的生活,不如就去征服柔弱多情的女人。既然在仕途裡得不到想要的那份欣賞和理解,不如就去女人的懷抱裡尋求尊嚴和慰藉,那樣起碼也不算毫無收獲,否則空有一身本領,到最後也是一無所有,這輩子又有什麼意思?雖然這隻是實在沒辦法的下下策……
正是這會兒的愣神,林黛玉趁機會要溜了。楊志輕展猿臂,将她拎回來。林黛玉不敢想象接下來的事情,吓得神志恍惚:“叔叔,叔叔……救我……”
楊志笑道:“你叔叔到底是誰?叫甚麼名字?”
她強撐精神:“林,林沖……”說完,兩眼一閉,暈了過去。
楊志大驚:“什麼?林沖?是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嗎?”
少女不能作答,隻留他在原地心煩意亂。他尋思道:這命運真會捉弄人!俺正打算去梁山泊找林教頭,誰想俺前腳和教頭結識,後腳就遭遇了他的侄女,這……但轉念又想道:不對,天下重名之人何其多,誰說一定是俺想的那個林沖?俺也從未聽過林教頭有甚麼侄女。姑且觀望一下。
楊志不再深入思考,生怕移了心性。他看向身下女子,靜靜品度半刻鐘,反而覺得再看幾個時辰也無法觀盡其美,不禁感慨:或許真是時來運轉了也說不定?果然之前就不該一時糊塗,自尋死路,若是早早休了性命,錯過這許多良辰美景,也沒等到輪着俺建功立業的時機,豈不悔死在黃泉路上?不如從現在開始換個心态做人,至于那些煩惱苦悶,反正來日方長,卻再理會也不遲。
楊志用征衫随意把她裹了,正走在回村店路上,便有一人站在店門口,早望見楊志,掄起胳膊就叫喊:“就是你這厮白日裡鬧我們的地盤!我正愁沒地方找你,你卻回來讨打!”便拖條杆棒槍奔将來。
楊志立腳住了,把肩上的人放下來,取出樸刀來與他鬥。那漢輪轉手中杆棒槍來迎,鬥了二十回合,不敵楊志,隻得辦得架隔遮攔,上下躲閃。眼見得店裡其他莊客要一發上,那漢不想再多傷亡,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叫道:“都不要動手!兀那使樸刀的大漢,你可通個姓名。”
楊志潇灑收刀回鞘,笑得春風得意:“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獸楊志的便是。”“莫不是東京殿司楊制使麼?”“是又如何?”漢子撇了槍棒,拜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楊志扶他起來,問道:“足下是誰?” 那漢道:“小人原是開封府人氏,乃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的徒弟,姓曹名正,祖代屠戶出身,人都喚作操刀鬼曹正。小人入贅在這個莊農人家,卻才竈邊婦人便是小人的渾家。制使緣何到此?地上又是哪位,為何蜷在一件舊衫裡,如此狼狽?”
楊志一時語塞。他覺得自己的遭遇就像被和尚敲起的鐘,在幸運與不幸運之間來回搖擺,而且擺得特别轟轟烈烈。唐突林教頭的侄女就已經夠他慚愧的了,轉頭和不打不相識的人對話,結果對方是林教頭的徒弟,而且按照行程安排,接下來就該去找林教頭會合了,世上竟有如此尴尬之事?
楊志停頓片刻,答道:“原來是林教師的徒弟。你的師父被高俅陷害,落草去了。這位是我一個親眷,因路上害病,隻能如此,勞煩使個婦人家照顧她一宿,感激不盡。她醒了估計要自殺的,千萬仔細看好,别教她休了。”曹正笑道:“小人應該做的,謝甚麼!”便叫渾家去将少女抱回屋裡,自己請楊志到裡面坐下,置酒食相待,飲酒間自然備細說了各自過往經曆。
曹正要留楊志住幾日,楊志拒絕道:“如此确實深感你的厚意,隻恐官司追捕将來,不敢久住。”曹正道:“既如此,制使要投哪裡去?”楊志道:“灑家本欲投梁山泊,去尋你師父林教頭。隻是,那梁山泊的頭領王倫當初苦苦相留灑家,俺沒應允,如今臉上添了金印再去投奔,顯得好沒志氣,因此躊躇未決。”并且有點不敢見林教頭。他在心裡補充道。
曹正不知他的考慮,應道:“說的是。小人也早聽說王倫那厮心胸狹窄,容不得人。許多人傳說,我師父林教頭在山上,受盡那厮的氣。制使如此人才,何必去走那一趟冤枉路?此處不遠卻是青州地面,有座山,喚作二龍山,山上有座寺廟,喚作寶珠寺。如今寺裡住持還了俗,聚集四五百人打家劫舍,為頭那人喚作金眼虎鄧龍。制使若有心落草,可到那裡入夥。”楊志答道:“既有這麼個去處,何不去奪來?”
曹正聽了,當即想:果然傲氣,我隻提議說入夥安身,他卻絕不考慮,第一個想的就是奪于手中。于是倍加信服,盡心盡力安排楊志在家裡住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