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深隻顧癡看那詩畫,不覺恍恍惚惚,似有領悟,正要行禮答謝玄女娘娘時,忽聽得外頭莺聲燕語:“芙蓉花神來了!”智深心中納罕道:從這小仙到那玄女,都是芙蓉長芙蓉短的,聒噪個不停,真不知到底是個甚麼人物,有多稀奇?正心想時,隻見幾個青衣領着一個少女進來。智深不見則已,一見便登時着迷,好似魂魄飛去,心蕩神搖。
那少女形容如何?端的與衆各别,凡天上人間的閨英闱秀,皆未有稍及她半分者,不是林黛玉卻是誰?
智深笑道:“賢妹還沒去會合教頭,跑來這裡當甚麼鳥神?隻今滿朝奸邪,世道兇殘,怎的躲在這簾子後頭,對國家存亡無情旁觀,對百姓疾苦置之不理?這可不像你!教頭前天才來信說想見你,待俺領你回去,就到梁山泊去找他。”
芙蓉子對那芙蓉花神行禮,離了智深,靠在花神身側,向智深笑道:“你這和尚好糊塗,别教我替你害臊了!這位是西方靈河的绛珠仙子,因前番下凡曆劫還淚,酬報灌溉之德有勞,了結情案有功,冊封芙蓉花神。你不過一個關在地穴裡的帶罪魔王,是個該死的人,便是回天上了,也是回大羅天,與我們離恨天人物有何瓜葛?姐姐是三界至情至愛之人,你們那一百多個魔王,沒一個懂得情為何物,愛為何味,哪能認識她?她若真是你賢妹,我卻不認你這個姐夫。”智深吃她罵了一頓,卻毫不放在心上,反而高興,思索道:這些俺确實不懂得。
裡頭玄女娘娘發話,衆人皆收了性,畢恭畢敬地立在階下。娘娘道:“陽精之氣化生上聖高真,沖靜之氣化生元君聖母,剛烈之氣化生天丁力士,柔美之氣化育萬靈,相輔相成,各司其職,缺一不可。極柔無剛,極陰少陽,好比白茫大地無圓滿;極剛無柔,極陽少陰,好比蓼窪水泊無生還。剛柔并濟,才生道行;陰陽合一,才生靈氣。陽為天,陰為地,天地精神合一,方成乾坤。汝等一百零八位魔星皆是戴罪之身,魔心未斷,道行未安,玉帝暫罰下方,汝等若想重登紫府,需借助陰柔之力,修成道行,斬斷心魔,切不可分毫失忘。”
智深聽不得長篇大論,早不耐煩:“成仙要這麼多事?”
娘娘道:“汝等雖是仙府之人,卻天生一股魔性,注定終生被心魔糾纏。玉帝罰送汝等下凡褪去魔性,實乃大恩大德之舉。魔心不改,心魔不斷,難回紫府。”
智深道:“不回行麼?非得按你們說的做?”
娘娘微笑道:“天堂地獄隻在一念之間。汝等若未修成正果,日後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贖。”
智深沉吟道:“這個倒是,誰不想死後得個幹淨地?打下地獄也忒苦了……”又擡頭道:“仙和魔,天堂和地府,非得選一個?灑家就不能好好做個人?”
娘娘道:“天地萬物各有命運,各有各路,誰也不能抉擇出生。汝等既然生來非凡人,注定走不得凡人之路。”
智深問道:“既然還有個星主,在俺上頭,怎的不把這些道理教于他?”
娘娘道:“宋星主的心魔與其他星君不同。等星主來時,自有對他的一番道理。”
芙蓉子道:“這個就叫因材施教。”
智深沉思,不再打話。
娘娘又道:“這位女仙曾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一株绛珠草,受天地精華換成人形,前番下凡還淚,曆劫成功,雖是曆盡了離合悲歡,看夠了炎涼世态,卻并未因此悟空,反倒愈發懂得萬物愛恨情仇,憐憫衆生喜怒哀樂,五内纏綿不盡之意愈熾。吾看重她本性情情,乃天上天下古今第一至情至愛,至美至弱,至陰至柔之人,況且汝等難以自顧,獨自一個敵不過心魔,恐難以順利成仙,故特地托付于她,教她施展大愛,協助汝等斷絕魔根,洗去罪孽,修成道行,拉上苦海之岸,重登紫府仙班,汝等切要珍惜,莫忘了方才的陰陽訓誡。”
智深沉吟半晌,問道:“俺們不能自己了結心魔麼?偏要他人相助。”
娘娘笑而不語。智深看了那笑容,隻覺心事被悉數看穿,不敢再造次。娘娘不再開口,令童子送客。童子送智深并二位芙蓉出得櫺星門,送至石橋邊,正要開口,绛珠卻道:“莫急,我再陪哥哥流連觀賞一番。”童子不敢有違,散去了。
绛珠領二人到來時的朱紅亭子,掀開繡簾入内,笑道:“哥哥看我這弟子如何?”智深如實答道:“像你親妹妹。”绛珠道:“此女乳名晴雯,哥哥既然悅我容貌,不如将她許配于你,意下如何?”智深喝道:“甚麼話!不是兩廂情願,怎能随便湊對!”绛珠笑道:“但容貌有幾分類似呢。”智深也笑:“灑家可不是那種喜歡找替的鳥人。像不像,俺不管,再來十個更像的,也隻要你一個。”說到這裡,他才猛然想到,于是趕緊補充:“不對,俺可是出家人啊!”
晴雯與绛珠都笑了,耳語了幾句,晴雯果斷離開,回離恨天去了。亭裡卻隻剩智深和绛珠兩個。
绛珠開口道:“哥哥休怪。我自受封成仙後,與警幻姐姐共司放春山,常聽她教誨道:‘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其容貌,貪圖雲雨,恨不能盡天下美女供自己享樂,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智深打斷道:“說得好!這種淫龘蟲留在世上隻會把米吃貴。”
绛珠笑出聲,忙以袖遮臉,不期這一嬌羞狀,竟引得四周龍魚動魄,深入池潭;禽鳥驚心,高飛霞空。
绛珠又道:“我雖然先前有過曆劫,卻更多隻為還淚,淚盡則功德圓滿,回歸天上,至于結局是否成雙成對,其實都無關緊要了。所謂求仁得仁正是如此。此番受玄女娘娘所托來渡魔王,卻大不一樣,哥哥們如若不知情為何物,愛為何味,我身負娘娘重托,怎能不竭力親授?因此方才試探你。本以為你是隻看重容貌皮囊的濫淫蠢物,需要開導,誰想卻是一片赤誠之心,倒是我的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