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孫二娘與張青喬扮作尋常夫婦,護着林黛玉下山去,林黛玉自取面紗遮了面龐,笑道:“當年走幾步就得躺幾天,如今好多了。”二人因問她以往如何療治,黛玉道:“我生來體弱,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以前在家時常吃些人參、肉桂、燕窩。”張青問道:“何不使人熬制?”黛玉道:“這又不是我的山,哪裡請人去遷就我呢?大家都是灑脫為上的人,有酒肉就吃,獨我吃燕窩粥,肯定被嫌多事了。倘若日後都說林家人花樣多,豈不連累了叔叔?”又笑道:“雖說如此,同大家吃,倒比人參燕窩更好,吃十年人參也走不了一回山。”
孫二娘哈哈大笑:“好個傻丫頭!燕窩?甚麼鳥窩都沒用!要是吃肉都補不起來,就不可能有别的能補了。說白了,要想體質好起來,就兩件事:強體,吃肉。你吃十年人參,也不如養好胃口。”張青也道:“把飯吃好,覺也睡好,再每天跟着二哥練五禽戲,閑來散步,觀賞美景,保持心态,甚麼病好不起來?”
黛玉内心不敢苟同,卻依然笑道:“好嫂子,饒了我罷!你們把我過去十幾年的生活都颠覆了,比孔夫子還會育人呢。”孫二娘道:“我還要繼續教育你。”林黛玉佯嗔道:“原以為是來過生辰的,沒想到是來讀書的,讨厭,人家要逃學了。”孫二娘這才笑道:“那不說了。我的好妹妹,可千萬别逃,萬一被别的男人擄走,那人也叫甚麼玉的,和你有點緣分,我們可都要哭死了。”
二人護在林黛玉左右,陪她一路賞玩。卻說這花神節,乃百花仙子的生日,逢此佳節,閨中女郎剪五色彩缯粘于花枝上,謂之賞紅,城中婦女亦剪彩為花,插之鬓髻,以為應節,也有剪采飛白牧丹花燈,并荷花芙蓉異樣燈火。有詩為證:
春到花朝染碧叢,枝梢剪彩袅東風。蒸霞五色飛晴塢,畫閣開尊助賞紅。
日色璀璨,六街三市,各處坊隅巷陌,裝花點彩。大街小巷,撲蝶挑菜,又有官府出郊勸農,踏青賞花;百姓祭奠花神,祈禱豐收。亦有詩為證:
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萬紫千紅披錦繡,尚勞點綴賀花神。
當下林黛玉三人延街看了一回,迤逦投南看花。走不過五七十步,前面一夥人圍住一處熱鬧,又有喝采聲響起。入内看時,隻見一條大漢正動手打人,把幾個簪花的漢子都攧翻在地。後頭幫閑的人見了,上來動手,那大漢一拳一個,毫不歇手。
張青牽住前面一人問道:“那人因甚在此厮打?”那人答道:“幾個浮浪子弟欲調戲良家婦女,那漢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孫二娘道:“這才叫好漢!”張青也暗暗喝采。兩人退出圈去,對林黛玉說了,林黛玉點頭道:“該打。”
那些人見不是勢頭,扒将起來,一溜煙逃了。那婦女上前叉手拜謝,大漢謙讓幾句,也不告知姓名,徑直離去。張青夫婦都道:“豈能錯過這等壯士?”便随在大漢身後。黛玉隻關心那婦人是否安全離去,目送她背影走遠了,才發現張青夫婦已走在前面,隻得跟上去。
進了一家酒店,那大漢坐了,張青夫婦坐于對席。大漢看他們一眼,問道:“不知幾位尋小人何事?”二人訴說方才觀戰,又道:“見壯士仗義,實在仰慕,便随到此,隻望結交則個。”那漢道:“舉手之勞,何足挂齒。”孫二娘叫過酒保,接過黛玉手中的銀子,把與酒保道 :“但有酒菜,隻顧上來,别來多問。”
那漢幾番客氣道謝,詢問姓名。張青道:“小人張三,在本地做些買賣,這位是小人渾家,姓孫,這位是小人的弟妹,見今日良辰,便來遊玩賞花,不想得遇壯士。”
大漢早瞥見二人身後站着個袅袅婷婷、勝過花神在世的女兒,又見她荷衣華服,閃灼氣派,瑰姿豔逸,态度自然。大漢看在肚裡,早猜到這三人的關系,不表露于面,微笑道:“小人姓石名秀,金陵人氏,随叔父來此販羊馬賣,自小學得些槍棒在身,一生執意,路見不平,但要去相助,人都喚小弟作拚命三郎。”
孫二娘笑道:“巧了,我這弟妹也是江南來的,保不齊是鄉中。”黛玉道:“難怪鄉音入耳,甚是親切。”石秀道:“姑娘也是金陵人?”黛玉道:“本貫姑蘇,随父親遷住揚州,家母是金陵人氏。”石秀笑道:“巧了,小人居無定所,也常在蘇揚兩地吃屠家飯過活。敢問令堂是誰家千金?或許小人也曾耳聞。”黛玉道:“家母是金陵石頭城榮國府出身。”
“哦……”石秀拉長尾音,若有所思,“原來如此。賈府在金陵确實人盡皆知。”
張青道:“哥哥如此豪傑,又有一身本事,隻做販羊馬的買賣,何時能發迹?不是小弟另有所圖,隻是想尋個好安身去處與你。”孫二娘說道:“我也在想這事!你們看,石秀兄弟的眉眼還有幾分像我們叔叔呢,這不是天上掉來的緣分麼?”
黛玉聽了,心生好奇,這才把正眼去瞧他,欲知是否真與武松相似。那石秀也把眼神轉來,四目相撞,兩人對視。黛玉看他時,果然好個壯士:
身似山中猛虎,性如火上澆油。心雄膽大有機謀,到處逢人搭救。
全仗一條杆棒,隻憑兩個拳頭。掀天聲價滿皇州,拚命三郎石秀。
石秀道:“多謝哥哥嫂嫂厚愛,小人隻會使些槍棒,别無甚本事,況且叔父身體每況日下,小人責任在肩,如何能不經叔父準許,棄他而去?再好的安身之處,也不敢奢望。”張青二人聽了,便不再提。四人飲酒叙說。
黛玉打開随身香袋,抓了兩把銀子,送與石秀。石秀不敢受,黛玉道:“我們有同鄉之誼,況且你随叔父販賣,我也是為叔父來到山東,本就該互幫互助。”說着,又抓了兩把遞去,“有了本錢,好與叔父療治。”石秀方才收了,再三作謝。
四人在席間備說江南,黛玉歎道:“确實有些想念蘇州了,改天回去看上一眼也好。”石秀卻把眉頭皺起,心下思量片刻,說道:“姑娘對小人有恩,小人不敢相瞞。如今江南面目全非,還是不回的好。”黛玉問道:“這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