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的意思就是說,對于不需要幫助的陌生人,我就很冷漠?”
黛玉早感到他身上不對勁的氣氛,不敢輕易招惹,現在被他咬文嚼字地糾纏,不免急得揪着手絹跺腳:“我從沒有這麼懷疑過你,你若是存心耍笑我就直說,告訴我之前哪裡得罪了你,哪裡做錯了,我改就好!”
“你沒有錯的……”
“那你為什麼從一開始就在使臉色呢?是身體不好嗎?我帶了些補藥……”
“剛才給解珍解寶的那個?怎麼不多送些給解珠解玉?”
黛玉大驚失色,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那高大的身影映在方正的牆壁上,被牆體轉角對折了兩次,像一個被截成三段後又胡亂拼接起來的黑色畸形兒,在煞白的牆面上輕扭微晃。這副畫面令她感到莫名的詭異,仿佛在看一條搖擺的蜥蜴尾巴。
她被吓壞了,本能地向後退去,奈何大門在進來時就被栓住了,以她的手勁無法撼動這根卡住的粗棍。敲了幾下門後無果,她回頭望去,卻發現武松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隻顧陰着臉瞪她。武松的眼神洋溢着她從未見過的柔情和忠誠,但又彌漫着一種難以形容的擰巴的乞求,還有一絲絲的憎恨,就像是一隻被主人抽打後的狗,讓她在恐懼之餘也感到不可思議。她從未想過這樣的眼神會出現在武松的臉上。
“哥哥。”
“閉嘴!我不想聽到你的聲音。”
“那我現在就回去吧?”
“你不能走。”
“可你不是說……”
“閉嘴!閉嘴!你讓我安靜一下不行嗎?非得招惹是嗎?”
“我本來就沒有吵你,更不知道哪裡招惹你了,既然如此厭惡我,我也知趣,日後不再來往便好!”
“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呢,妹妹……你哭了?”
“就是哭死了,又與您何幹呢?是您讓我閉嘴的,我不會再回答您了。”
“别,算我求你好不好,你多和我說話。”
黛玉再一次被震驚:“你到底怎麼了?”
“沒怎麼,老爺我正常得很。”
“我不認為正常的二哥哥會說出求你這種話。”
“就是說了,怎麼?嘴巴長在自己身上,老爺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欸,妹妹,你怎麼不吭聲了?你陪我說句話。”
“你不想聽到我的聲音。”
“放屁!都是屁話!我怎麼會不想?隻是因為……”
“因為什麼?”
“非得要刨根問底嗎?”
“你都說到這裡了,就是求救的意思。你希望我來刨根問底,不是嗎?你希望有人來過問你的心。”
“好吧,那我就直說了,因為你的聲音會讓我難過。”
“我并沒有打算傷害你。”
“我知道。這世上隻有兩個人不會傷害我,一個是我死去的哥哥,一個是你。我時常會想,要是你們兩個都在就好了,要是哥哥還活着,我就帶着你去見他,他一定會欣然迎接你進門的,他會把你視作神女,這個家會很和諧……”
黛玉吓出一身冷汗,步步後退:“哥哥,你在說什麼?”
他慢慢走近,冷笑道:“你這麼聰明,一定知道我的意思。”
“不要再拿我取笑了!這種玩笑是能随便拿來戲弄人的嗎?”
“你就非得把這些話理解成戲弄麼?就沒有想過是真心話的可能性?”
“這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你是僧人啊,怎麼可能會有那種想法?”
武松在内心翻了個白眼:“你什麼時候産生了出家人就會很老實的錯覺?讓楊雄和石秀知道了,肯定和你急。”
林黛玉忍不住笑出了聲。武松後知後覺,本來兇狠的表情也産生了變化,自己都笑了,嘴角别扭地向上擰。笑過後,又馬上把臉闆正了,叫道:“不許笑!我在跟你說很嚴肅的事情!”
黛玉連忙作捂嘴狀,眼角生笑,眉梢含喜:“好啦,我不笑,你接着說吧。”那宜喜宜嗔的美态,嬌嗔兼柔美之姿,又令人為之傾倒。
武松沉默了下來,半晌後才勾手道:“好妹妹,到這兒來。”
“抱歉……我覺得應該從現在開始保持距離。”
他臉上不見動靜,隻是悄然咬緊牙關:“為什麼?”
“嗯……我想,在沒有答應的情況下,應該保持距離……”
“也就是說,你已經拒絕我了,是吧?”
“這種事情得讓叔叔知道,現在家裡他做主。”
“讓林教頭發話嗎?他不會同意我的,他連盧員外的求親都能拒絕,我沒有任何優勢。”
“你今天真的不正常,往日的二哥哥絕對不會說出這種話!”
“因為往日的我并沒有你陪伴在旁邊。”
“是我讓你情緒低迷嗎?”
“你讓我心神不甯。”
“請不要這樣說,我消受不起……我不知道你想表達什麼。”
“你不用為之苦惱,我隻是說了實話。論以前的官職,我頂多隻做到一個都頭,你呢?探花郎的女兒,皇帝親信的女兒。論出身,武二自小無父無母,與哥哥相依為命,隻是街上的閑漢,祖上從未出過官人和文人,而你是出自世祿侯爵,書香門第之家,是高貴的千金,從出生起就擁有最完備的教育,擁有最得體的大家閨秀的教養。我和你之間是有跨不過去的橫溝的。到底該自卑,還是該自負?直到今天,我都會思考這個問題。若是沒有上這梁山,我這輩子都沒機會見到你。所以有時候,我真不知道是該痛恨這颠沛的命運,還是該感謝了。”
“啊,哥哥,不要難過,過去的都過去了,我們是平等的!為什麼要在乎那些事情?做人和交友都應該隻論心,隻為自己的心。”
“老子當然不在乎這些,誰會對這些鳥玩意兒感興趣?可沒辦法,林教頭就會考慮這些,他覺得盧員外的條件都不夠格,不配讓你做續弦,所以拒之門外,更别說對我了。你的父母泉下得知也會難過的,覺得我玷污了他們的愛女。你的父親是探花,那些和他一起讀過書的同門師兄弟也會受牽連,覺得受了侮辱,臉上無光。
很奇怪,對不對?這都不像武松了,武松以前從來不會為别人考慮這麼多,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站在别人的角度上看待問題……或許我真的有點變了吧。遇見你後我才發現,沒有讓步和成長就不可能是愛,那些沒有愛過的經驗的人總是幻想感情中如何爽快,如何潇灑,如何對整個世界置之度外,如何不顧周邊環境……連林教頭這種急了就愛殺人放火的好漢,也會在有了家室後性情大變,何況栽在你手中的我?我這輩子遇見過很多個女人,也有過很多種感情,可實際上,有了她們,我就點頭一下,沒有她們,我照樣快活。能說我喜歡她們嗎?我自己都心虛。我從未想過為她們去讓步,去反思,去折磨自己。你真的讓我好受折磨,妹妹……這種心情你能理解嗎?不過你放心,這種心情是隻屬于你一個人的,别人不會發現我的異樣。
我不能回避,要直面令人讨厭的現實。你把這件事交給林教頭處理,就已經等于拒絕我了。在他眼裡,武二的條件恐怕隻是路邊一條野狗吧。”
林黛玉為他流下了眼淚:“哥哥,你為什麼要瞧不起自己呢?”
“因為我愛你。”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種事情,在這之前,無論你對我多好,對我說過什麼,我也從未往歪處想,因為你是苦行僧,若是我有半點懷疑,定會遭……”
還未說完,武松便猛然低下頭親吻她。等他松開時,她明顯搖晃了一下,睜大了眼睛仰視他,他看到自己的身影映在那灘黑池裡,因此,這雙奇大的眼裡藏着妖魔。她的嘴唇因驚訝和方才的接吻而輕啟,始終沒有翕合,從中吹出令人憐愛的清香。那種微微流露出的脈脈溫情,使她天生就淚光點點的眼睛更加閃現出一種特别的神采,令人感到一個初戀少女的羞怯。
他臉上的陰晦終于緩和一些,甚至顯得有點溫柔了:“不要考慮别人了,考慮我吧。”“可是……”
再一次,他不等她說完,又親了上去。他感到骨頭都要融化了。他的血管裡時而運輸着冰碴子,令他冷得汗毛直豎,疙瘩直冒,時而又滾動着熱酒,令他心滿意足地酥倒,在熱情洋溢的酒水流動聲中堕入宿醉的陷阱,徹底沉睡在銷魂蕩魄的香玉之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