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他?通過提前送他去死的方式嗎?
有一說一,這法子太新穎了。
新任守正堂五品掌事太監範德安的小德子公公遠在禦膳房前的宮道上誠摯的發出了如是疑問。
因為彼時他身邊是二十個裝滿了銀子的箱子,和一個跪地懇求的屈庖長。
而當屈庖長得知安七的要求時,他那扭曲的表情就注定了他不在沉默中自殺就會在沉默中殺人。
殺的人特指小德子本德。
小德子也曾試圖把話說得委婉一些,但委婉有什麼用,安七就是死活要屈旺再掏兩萬多兩銀子出來。
但怎麼掏得出來呢?
正如屈旺說的那樣,他可是“變賣家底”才湊夠的這點錢,就指望着賠上這六成能換他一家老小一個活命的機會啊。
現在安七出爾反爾,原定的三萬不管用了,非得要五萬,别說屈旺拿不拿得出,他就是拿得出,可又怎麼敢拿出來?那不成了欺君之罪了嗎?
小德子也是真沒轍,既然懷柔是沒有作用的,那就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往死了刺激。
樂觀一點想——或許死在這裡也是一個不錯的結局。
小德子兩手扶着屈旺的大胖胳膊,這個噸位扶是扶不起來的,隻是做個樣子,笑着恭維說:“哎喲喲,屈庖長可别這樣折煞我了,我才進宮幾年呐,比不得庖長祖上就是在禦膳房裡紮了根兒的吧?庖長家學淵源,怎麼不知道主子要什麼禦膳房就得給什麼的道理?現在咱們小主要五萬零六百五十三兩一十六文,那就得是五萬零六百五十三兩一十六文,庖長攢得出三萬零四百兩,自然也不怕再多那兩萬,是借也好,當也罷,總要湊夠了,庖長這一家老小才有得活啊。”
屈旺恨得眼睛都紅了,哽咽着聲音說:“她是要我去死啊,皇天菩薩,青天朗日下這麼些人看着,我屈旺就是貪了些,可難道就非得以死謝罪嗎?是她說的,三萬兩是她說的啊,是她說的啊……”
小德子歎息一聲,用最憐憫的聲音說出了最寒涼的話:“咱們小主說了,隻要六成的是皇上,皇上自然是寬厚待下的,可咱們小主是頭一回為皇上做事,當然想要做到最好了,才六成怎麼夠?隻要能攢夠這筆銀子,就是真的逼死了庖長,對小主來說又有什麼妨礙呢?畢竟,庖長,你犯錯在先啊。”
這無疑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沒有人知道屈旺這六天來都經曆了什麼。
最開始隻是最尋常的一天,紫奧城裡多宴會,除夕夜宴過後還有無數小宴,或是紀念,或是緬懷,或是慶祝,禦膳房每天都很忙,每天都要準備很多東西。
他們收到了皇帝的口谕,有個嫔小主要出來查外面的賬,沒有人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華妃那麼厲害,又是那樣的家世,不也看不穿禦膳房裡頭的貓膩?冷不丁從哪裡竄出來一個小小嫔位,難道敢得罪頭上三層主子?
他們不信,他們沒有動作,直到那些人從奉慶門走了出來,到了禦膳房,亮了嗓子直接叫了屈旺。
沒有交涉,沒有讨好,沒有商榷,直接簡潔的命令給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裡——隻找屈旺。
禦膳房裡不是隻有一個總庖長,但他們隻找屈旺。
找他要賬,找他負責。
他們知道錢不是隻進了屈旺一個人的口袋,卻就是隻找他要,被指的屈旺就逃不掉,也躲不開。
禦膳房裡的人不會讓屈旺躲掉的,因為這位嫔小主要的不是真相大白,而是有人負責。她既然已經替他們決定了替罪羊,其餘人就不可能放過這樣的機會。
他們大鬧禦膳房,屈旺隻能出來叫停,否則皇帝追責必定也隻找他。
這一招釜底抽薪,讓屈旺沒有半分推诿塞責的退路。
然後呢?
然後是等待。
這位嫔小主對皇帝大放厥詞,在禦膳房嚣張無比,為了五萬兩銀子幾乎鬧到了宮外去,這樣丢臉的事宮裡不可能不處理,皇上、皇後、太後,無論是誰都好,他懇求出來一個人把她拖回後宮去。
但是沒有。
紫奧城裡繼續歌舞升平,好像那位嫔小主從來沒有帶人鬧過禦膳房一樣。
但是屈旺知道,沒有動靜就是宮裡給他的答案——他已經被定罪了。
他不算冤,卻又确實冤枉。因為他雖然貪了,可也不是隻有他一個人貪了。那個從來沒有見過也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嫔小主幾句話,就要他一個人扛起這口鍋,他如何受得了這樣的屈辱呢?
可他沒有辦法,他不能被抄家。
京中的宅子裡可不隻有這麼幾萬兩啊——禦膳房總庖長的位置幾乎是代代相傳,幾代人的手腳下來,說一句富得流油一點兒也不為過,真被抄了家,他九族難保。
他隻有兩個選擇,要麼上交全部,要麼上交六成,傻子也知道該選後者。
但現在屈旺才發現,選六成的才是傻子。
然而他已經沒有後悔的機會了。
屈旺反手抓住小德子的手臂,似乎是哀求,又似乎是威脅:“德公公,咱們都是一樣的人,你一定要逼我到這樣的地步?”
小德子心口一跳,可不嘛,他們是一樣的人。
所以他最知道被逼上絕路的屈旺會做什麼。
但神天菩薩在上,他也沒有退路可言。
小德子氣沉丹田,擠出一個笑,道:“屈庖長,隻是五萬兩銀子而已,早知道今日被查,當初又何必要貪呢?”
人不會為自己犯過的錯後悔,尤其是他們至今不認為是“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