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哥!應星欺負我——”
于是後續就是常溫凝固的小白貓坐在龍尊懷裡貓假龍威,聽他教訓幼稚的工匠。
丹楓習慣性拿尾巴卷住景元,見他熱得不行,憂心他中暑,便以水法臨時給小孩降溫,又取了梳子,拿了新的頭繩,準備給景元把頭發重新紮起來。
景元這會兒窩在尾巴裡不動了,隻換了個姿勢把自己埋進龍尊青色的衣衫裡,丹楓懷裡涼嗖嗖的,可舒服。
沒一會兒他覺出不同,探頭問丹楓:“楓哥,你在我頭上幹嘛?”
“不舒服?”
“沒,怪涼快的。”
“那就行。”丹楓手上的動作停了停,給他解釋“給你新做的發繩,用的冰蠶絲。”
前日工匠和景元打鬧時嫌熱,他才想起來府中有這個東西,索性他自己用不上,便裁了幾段紅的,預備給景元做頭繩。
原本丹楓是打算裁完直接送給景元,末了又覺得那孩子頭發那麼厚,日常又總在訓練,這點布料的降溫效果不定有用,于是又多花了點功夫編入了自己的幾根頭發,拿過去脫落的鱗片作墜子,這才滿意。
看小孩滿臉驚喜的跳起來,頂着新發繩活力四射的去找工匠麻煩,丹楓靜靜地飲茶,看他們鬧騰。
他早覺得景元的一頭白發最是适合紅色,如雪中紅梅,今日一看的确合适。
飲月君往昔最喜青色,龍身是青色,水法泛青光,人前也往往一身青衣,如今卻覺得,似乎紅色也不錯。
6
在景元從軍的第一百零五個年頭,鏡流、白珩和景元在前線看到了丹楓。
那抹青色在雲騎同樣藍色系的制服中并不算顯眼,然而一身氣度讓他格外出塵。
他們有許久未曾見面了。雲騎軍出征少則十幾年,多則數百年,自百年前離開羅浮後,景元就沒再見過丹楓。
幾人結識的太過自然,相聚的容易,也就沒人記起要玉兆的聯系方式,這讓小孩一直悄悄後悔。
或許不該叫小孩了,百年的時間,已經足夠他長成出挑的青年。
作為持明尊長,丹楓本該這樣鎮守後方,保全自身,盡可能少去前線,為保全自己、也為了持明族——如今的他們,無論少哪一個都是永久的創傷。
但他已經沉默太久了。
面對同伴們的震驚,丹楓隻是甩了甩染血的長槍擊雲,說注意敵人。
他受到的沖擊也不小,隻是努力克制:鏡流她們自然是離開時的老樣子,可景元出征時還是柔軟的小孩模樣,是剛抽條不久的少年人。百年的磨砺下來,當年的少年已經是眉目俊朗的青年了。
那雙燦爛的金眸越過旁人注視他的時候,丹楓的心如同被擊中一般,不正常的律動了幾下。龍尊尚且不知何為心動,隻以為是初涉戰陣的緊張。
他還帶着自己給他的發繩。丹楓忽然注意到這點。
也是,雪地裡的紅梅總分外顯眼。
他後來從仙舟人口中聽過紅線與結發的傳統,可往日隻是當故事一笑而過,今日這些故事卻一股腦的湧向龍尊的腦海,不合時宜的沖擊着他的心神。
??先前丹楓暗笑外族人編織的持明習俗,如今卻也下意識不再用尾巴卷别人,也不再允許旁人觸摸自己的龍角了。
那頭,發繩的主人晃了晃腦袋,似乎和旁人打了聲招呼,便徑直走向他。
景元認出了他的新武器是誰的手筆,于是在經過丹楓時,用拳頭輕碰他的肩膀,怪他不早告訴自己。
“不然,我也該給你準備點禮物的。”
??丹楓還如百年前一樣,下意識拿尾巴卷住他的腰,景元頓時找回了少年時的感覺,抱住熟悉的尾巴尖尖樂呵起來。
百年時光帶給他們的陌生被一笑而過,尚且年輕的雲騎還不懂歲月蹉跎。
這場戰鬥證明了他們的默契與膽識,後來的事情,就衆所周知了:『雲上五骁』聲震聯盟的光輝戰績可是數百年後都經久不衰。
7
在景元從軍的第一百八十個年頭,前任将軍在會議上推薦了景元,這幾乎是蓄謀已久,于是很快,曾經藍色的雲騎铠甲換成了赤色的将軍制服。
“看,怎麼樣!”年輕的将軍坐在友人們中間,嘚瑟起來。
工匠上下打量一陣,沒挑出毛病,隻能勉強說:“還行吧。”
“多誇我兩句會怎麼樣啊!”
“你會上天。”應星完全不給他面子。
将軍幼稚的扁了扁嘴,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丹楓。
“很适合你。”丹楓克制而貪婪的注視着景元,毫不吝啬自己的誇獎。
工匠眼看景元的尾巴翹到天上,歎了口氣:“飲月,你太慣着他了。”
白珩難得附議:“飲月,你太慣着他了。”
龍尊隻是品茶,笑而不語。
恰好臨近羅浮燈會,他們便相約去看燈,算是慶賀景元做将軍。
其他四人年歲大,最大的年近八百,最小的白珩也有二百三十餘歲,元宵、七夕、中秋輪着來,其實已經看燈會看到膩歪了,這次主要是陪景元去看。
??
景元可倒黴了,燈會十年一度,他七歲那年一次,結果他發燒去不了,十七歲那一年趕上出征也沒看到,一走就是百年,後面八十年也總有各種狀況,今年還是他第一次親身體驗燈會呢。
羅浮都是長生種,每年都慶祝某個節日誰都會嫌煩,幾乎連年節都懶得過,更何況其他,于是大多節日都是五年一度十年一度,那才有點過節的期待感。
來交流的化外人若想體驗仙舟的年節,那可得數着年份來,尋常時反而叫化外人的節日占了慶祝的大頭。
這次燈會辦的盛大,景元估摸着是因為雲騎遠征結束,将軍打算正式卸任前給大家放松身心。
??
說實話,這是他頭一次在軍營外見到這麼多人,他們五人走走停停,不一會兒就都散入人群,待景元從小吃攤裡擠出來,原地已經隻剩他和丹楓了。這還得多虧了丹楓拿尾巴卷人——或者說卷他——的習慣。
??“楓哥,你差點把我卷死。”景元揉了揉肚子。
??“你也差點把我尾巴拽斷。”堂堂龍尊差點成了壁虎。
??“唔……算了。”景元略過這一茬,有些失望的說“聽說書肆剛出來新話本,說什麼《鳳求鳳》,還是大部頭,本來想擠進去買一本瞧瞧,結果他們看到我過去就笑,還聯手把我擠出來。”
??太可惡了。
??
很快,其他人也發現了分散問題,他們也不是沒法彙合,隻是動靜太大太高調,于是便用玉兆約定時間,最後在長樂天若木亭見面,一起放燈看煙火。
景元這次出門換了身紅衣,是和将軍制服差不多的色,他看了看飲月這一身,又看了看自己,突然笑到:“還挺搭。”
這一句叫飲月心亂了一瞬:什麼搭?衣服,還是他倆?
??
不過景元隻是沒過腦子的一句感慨,他自己倒沒放在心上,于是龍尊逐漸恢複了冷靜。
這個中秋燈會他們玩得很開心,飲月也很少來這種場合,跟着景元東奔西跑擠來擠去,倒收獲了不少戰利品。
景元很喜歡養些小動物,見到撈魚這類遊戲就愛往前湊,最後撈出來的成果都是飲月提着,魚啊、酒啊、小吃啊,然後他自己又輕裝上陣一溜煙的往前走。
飲月見他一時結束不了,也見不到他人影,就開始觀察了景元撈出來的小魚,認出是日後會長成半個魚缸那麼大的品種。
景元大概又要失望了。想起他養成軍中信雕的團雀、占據半個院子的一棵綠植、似乎要長成巨獸的貓咪,丹楓就忍不住笑。
沒過多久,景元就興沖沖的舉着一青一紅兩個花燈擠出來。
“走吧,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去若木亭吧。”景元順口問“你喜歡哪個顔色的燈?”
其實他拿這兩個本來就是打算自己放紅的,飲月放青的,畢竟飲月平日總是穿這樣的衣服,用這樣的器物,看着就不像會碰别的顔色。
結果出乎景元的意料,丹楓說,他喜歡紅色。
景元從不懷疑丹楓給自己的答案,雖然有些奇怪:“是嗎?我看你平時都穿青色。”
“你的發繩還是我送的。”丹楓面不改色的說瞎話:“而且,你可以想象我穿大紅的樣子。”
他明示的甩了甩青色的龍尾。
景元看到了,又順他的話想了下去,青色的龍尾加上大紅的衣服……
“噗。”年輕的将軍笑的全身都在抖“我不是故意的。”
但是畫面太奇怪了。
“那作為補償,這盞紅色的燈就歸我了。”剛巧還是楓葉圖案,匠人手藝不錯,稱得上栩栩如生。
“唉,明明是你讓我想的!”
“我又沒讓你笑。”
最後,隻有他們倆趕上去若木亭看煙火大會。
工匠迷失在星槎海的人群裡,若不是半路得到鏡流消息,還差點忘了要去若木亭;
鏡流以為狐狸丢了四處找人,結果因為看起來像作案未遂的惡人被地衡司新人逮捕,才剛證明自己的身份從地衡司出來,正在去星槎海接工匠的路上;
至于狐狸,她周圍太擠,連看玉兆信息的餘地都沒有,以為鏡流丢了,看到信息後在長樂天的食肆休息。
景元原本沒看到小夥伴們的失落心情頓時消失了,他笑的前仰後合,丹楓都被他帶的大笑起來。
“總之,既然他們沒來,就别怪我們偷跑了。”
青色那個是青蓮,紅色那個是紅楓。
景元和丹楓一同把燈挂起來,又拆開赢來的桂花釀,一人倒了一杯。
??
??景元看了一會兒月下搖曳的兩盞燈,和丹楓說:失策,怎麼感覺挂起來的兩盞燈都是你的,讓我很沒參與感唉。
??丹楓就順他的話說:如何就都是我了?
??景元振振有詞:看,你挂起來這盞紅楓不就是『丹楓』?我挂的這個,和你身上這身不是一模一樣?
??丹楓一看,還真是。
??
年輕的将軍很少喝酒,點子倒是多得很,他見杯中酒液明澈,其中正有今夜的當空滿月,不禁笑起來。
他指了指杯中明月,對飲月君說:“今夜,我當飲滿月。”
丹楓看青年人一口飲下那所謂的“滿月”,眼底熱烈的情意幾乎滿盈,倘若有旁人在此,必能看出他的心意,可惜此處隻一個未開情竅的将軍,并一個不自知的龍尊。
他想擁抱已經長成的景元,想與他更為親近,可……如何才是更親近,這種心情又究竟是什麼,卻自己也茫然說不出。
随後,便是氣喘籲籲的工匠來到亭子裡,再就是鏡流和狐狸,月下熱鬧起來,飲月君心底驟起的漣漪也就被遮掩過去。
??
事後于獄中再回想起這樁往事,丹楓才意識到:原來那時,我就已經抱有這種心思了。
然而木已成舟,他們中最小的那個……就不必涉入其中了。
8
丹恒坐在監獄裡,繼續翻着先前的書,可景元離開後,他心思已經不在這裡:他不懂,丹楓究竟為什麼要說謊。
還有那紅色的頭繩……
忽然,丹恒眼前閃過些恍惚朦胧的畫面,那内容讓他忍不住閉上眼睛,也終于明白剛才異于冰蠶絲的觸感來自何處。
罷了。丹恒不再去想。索性,丹楓隻能帶着不敢言明的心思永遠被封存在過去,他不會再影響到景元。
幸好丹楓沒有對景元坦白,否則……
比起虛無缥缈的前世,丹恒還是更重視景元,也不吝啬對丹楓更加苛刻。
他們僞裝好去挑選背包那天,丹恒挑選了上好的線材,笨拙的跟書上學着編頭繩,還糾結自己沒有褪鱗要怎麼加墜子。
最後分别前,丹恒從一堆歪歪扭扭的繩子裡挑了幾根最好的送給景元。
“我給你編了新的,你想用什麼顔色都可以,原來的那條已經用舊了,還是換掉吧。”
9
景元從丹恒的反應中看出了端倪,少年人還是有些急了,他終究也抽絲剝繭,參透了數百年前舊物中的玄機。
但他太忙了,忙着讓丹恒遠離是非之地,忙着羅浮大小事宜,能連軸轉上好幾個夜晚,連梳理情緒的時間都沒有。
我究竟在思念誰呢?
終于脫離公務、得以喘息的片刻,景元這樣想。
丹恒被流放後的某一天夜裡,眺望着羅浮仙舟演算出的星空,有那麼一刻,景元甚至覺得:走了也好。
??
??哪怕永無歸途。
那張臉,那雙眼睛,那個聲音
——不要再出現在他的世界裡了。
令人窒息的思念湧現,後知後覺、在暗處堆積數百年的遺憾于此刻淹沒了他。
他總是在念着的。
将軍閉目,緊握着陳舊的紅繩,于無人踏足的院中,靜靜落下淚來。
10
“将軍,您是換發繩了?”青镞察覺到景元身上細微的變化。
“哦,原來那個已經快磨壞了,裡面的線都露出來,還總是散開,我就換掉了。”
“也是,這麼多年,也該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