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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明心底泛起些許愧疚:算起來,景元已經因他失去了太多,現在他們之間的孽債又多了一個“轉世”,一個從未出現的孩子。
景元,你該吸取教訓,遠離丹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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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明閉上雙眼,感受着軀體各處的痛苦,好像這樣就能忽略那人複雜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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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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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軍依舊堅持丹楓已經輪回,依照持明族内的律令,待刑罰完畢便該既往不咎。
獄中的持明不知時間流逝,也不知景元做了什麼,證明自己已經轉世還是其他,總之,“丹楓”再一次見到他時,對方隻在十王司見證下鄭重對他宣讀了聯盟的決定——他被流放了。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持明将這句話壓回肚子裡,心想失憶的那段日子對自己影響确實不輕,明明自己的年歲較景元更長,總忍不住依賴他。
“恭喜。總算不用面對累世的枷鎖,還有那些龍師、長老了,天下之大,無處不可去。”
景元這麼說着,他眼睛彎彎,持明看不出破綻,好像他真的隻是在為自己高興。
“……除了聯盟。”
“是的,除了仙舟聯盟。”将軍點點頭“你不是在這兒待膩了嗎,甯可魚死網破都要脫離無盡的輪回,總不是後悔了吧。”
可我還沒真正看到過羅浮,怎麼會膩?
持明忽然不解:我早就在數千年的輪回見看遍羅浮才對,為何……?
哦,漏洞,轉世的漏洞。
他将一切視作不完全轉世的遺留問題,努力尋找留下的理由:“飲月之亂的——”
“你得走了。”将軍打斷他“不管你是丹楓、丹恒還是什麼其他飲月,你必須走了。”
看着茫然的、甚至隐約有些手足無措的持明,景元的态度逐漸和緩下來,他輕輕摸了摸少年人的腦袋,帶着憐惜:“如果你真的是丹楓……你就該知道,這些還是你教我的。”
“可丹恒,你不是。”
“我……”
“你忘了,但我還記得。”他溫柔的說“我必須記得。”
持明不記得他們又說了什麼,隻記得最後景元歎了口氣,語重心長的囑咐:“别逞強,别死在外面……或者稍微努力一下,至少别死在我之前。”
景元也會死去,這是理所當然的。
将軍已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度過了五百載春秋,在雲騎裡已經是少有的命大,持明輪回後尚且有數百年壽數,景元走在他前面是大概率事件……然而持明卻一時無法想象失去他的可能性。
也許是他的情緒太明顯,将軍開始回憶自己的囑托:“要求很高嗎?”
流放之路确實艱險,再者說不定這人又腦子一熱說要贖罪就倒在哪個犄角旮旯了,于是他想了想,姑且降低标準:“那至少别讓我知道你走在我前頭,看你死兩回還挺難受的,末了輪回完你還不認識我。”
7
丹楓是最強的飲月。
丹楓擁有禦水天賦。
丹楓……
丹楓是罪人。
他即是『他』,沒什麼不同,也沒什麼好說的。
持明自然的接受了一切,接受了沿途同族的追殺,接受了應星——或者說『刃』——的追殺。
應星咬牙切齒說不要喊他這個名字,持明還頗有同感,說那你别喊我飲月,要喊就喊丹楓。
應星質問他為何不以死贖罪,持明按下心底莫名的不甘,一邊擋下他的攻擊,一邊回答他:不知為何,景元固執認為我早就輪回了,一心以為失憶的我是輪回之身,隻是被丹楓的記憶吞了,還費盡心思想讓“丹恒”回來。
“離開前,他讓我至少别死在他前面。”持明說“所以,我打算暫時換個方式贖罪。”
黑發應星頓了頓,似乎沒料到這種答案,他有些震驚的睜大眼睛,遲疑說景元也瘋了?
沒有,他很好。持明說。如果我和他的意見不同,那大概是我瘋了。
不知為何,魔陰身的應星出招更兇了。
持明有些茫然:應星當年那麼讨厭景元?
8
旅行……或者說流放的道路上,持明将『丹恒』作為自己的化名,頂着這個名字,他踏過無數世界,沿途救下了姬子,留在了星穹列車上。
列車的同伴們很好。
帕姆會在每個清晨和他說早安,姬子會調制口味奇特的咖啡,□□總有奇特的想法,列車上人來人往,常在的隻有他們四個,再後來,固定旅客又有了三月七,還有穹。
奇怪的是,分明姬子和□□隻有幾十歲,是壽如蜉蝣的短生種,也知曉他的真實身份,卻總把他這個一千二百餘歲的持明看做後輩。
偶爾的偶爾,看着鬧騰的車廂,他會回想起多年前屬于雲上五骁的時代。
那些失去的、被他親手毀去的事物,似乎在以另一種方式回到他身邊。
但他還是思念。
某一次茶話會上,姬子好奇問他:“你真的認為自己是那個飲月君嗎?”
持明毫不猶豫的回答:“『飲月君』是我曾經的封号,我并未真正轉世。”
“可據我所知,七百年多前的那位飲月應該叫——丹楓?”
“嗯,丹恒是化名。”
??持明忽然意識到什麼,補充道:“并非是對諸位有所保留,隻是這個名字所承擔的罪業與列車無關,為免麻煩上門,我便用了新的名字。”
□□放下報紙,不動聲色的把面前詭異的咖啡挪了挪位置,接話:“你看起來很适應,它幾乎就是你的真名了。”
“畢竟這個名字我使用了很久。”
楊叔回憶了一會兒:“恒這個字很好,我記得在仙舟應該是長久的意思。”
“為什麼會取這個字。”剛知道丹恒是長生種的星核精提問“不都是缺什麼補什麼嗎?”
三月七吐槽他:“你叫穹,難倒是要補天嗎?”
“這個名字……轉世後,曾有一個很重要的人這樣喊我。”持明說“他是我在犯下大錯前就認識的友人,雖然不理解他為何不直接喚我丹楓……但這個名字對他有特殊意義,我就留着了。”
“至于本意,應該是——丹心如恒。”
不知為何,三月七覺得丹恒看起來很憂傷。
她見不得朋友難過,當即出聲打斷這種氛圍:“那丹恒很重視這個朋友呢!”
“是啊。”持明收起思緒,憶起舊事,與同伴們說“我虧欠他許多……細細想來,無論前世今生都給他添了許多麻煩,勞他事無巨細的操心。”
“哦——”少女開玩笑“能認識『龍尊』,這位朋友也是什麼大人物吧。”
“……”
丹恒沉默着,面色糾結。
“喂。丹恒老師?你别吓我啊。”少女戳戳他“真是什麼大人物啊。”
外表依舊是少年的持明想了想:“啊……應該算是吧。”
“誰呀誰呀,我們知道嗎?”
“如果以後列車經過仙舟的話,我會介紹的。”
9
但他沒想過,重逢會是在這種情況下。
建木,絕滅大君,藥王秘傳。環環相扣,幾乎直直将羅浮逼近死胡同,然而終究有諸多雲騎以身作障,換得仙舟安甯。
??自然,将軍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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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措跪坐在地,顫抖的攬住倒在血泊中的人。
我明明接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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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木的力量讓景元的生機流逝的極其緩慢,三月以六相冰封鎖住外傷,丹鼎司的救援還在路上,不知何時到來。列車組不敢輕易将景元帶離封印範圍,隻能看将軍一點點衰弱下去。
持明的腦中一片混亂,各種念頭匆匆閃過,唯有一句被他看的清晰:如果是丹楓在這裡,他會怎麼做?
……哦。丹恒一怔,不合時宜的發現:我大概真的不是他。
如果我是你,我為什麼不能救他。
如果我不是你,為什麼又要記得那一切。
懷中人忽然極其輕微的動了動,青年強忍着淚水,低頭看去。
??“結束了……”
??“嗯,結束了。”他拼命溫暖将軍的臉龐“你再堅持一會兒,支援很快就到了。”
景元卻好似沒聽見一般,撐着虛弱的聲對他說:“丹恒,你不是丹楓……這大概是我最後提醒你了。丹楓的某一些東西成了你的一部分,但……”
他輕輕握住丹恒的手:“這一路走來,做出選擇的……不都是你嗎。”
“别說了。”丹恒咬牙“别說了,景元……我記起來了……”
“我沒法幫你記住了,丹恒。”
将軍以為青年隻是在寬慰他,并不抱希望,隻是極輕的叮囑,随即慢慢的合上眼,低聲道:“我…有點累了。”
“之前是我看着你步入輪回,現在總算輪到你了。”
丹恒隻覺得渾身血液都冷了下來,像是回到了當年與景元在幽囚獄重逢、撞見他眼神的那一刻。
原來這就是絕望。
10
你們能救他嗎。他問記憶中的那些飲月。
他們生前呼風喚雨、鎮守建木,仿佛未曾有不可匹敵的事物。
但他們沉默着,不曾回應他的哀泣。
你能救他嗎?他自問。
你該是丹楓,該是飲月君,你在戰場上以療愈術法救下無數同袍,現在也該救你的摯友。
然而本該流轉體内的治愈之力蕩然無存,他的手中空空如也。
持明意識到,此刻站在此處的隻有自己,那千百個身影早已消失在曆史中。
他是丹恒。
景元是對的,他隻是丹恒。
他終于從那漫長的記憶中領悟了些許治愈法門,卻在那狂喜的一瞬發現:手心若有若無的脈搏徹底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