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龍尊的豎瞳緊盯着少年“你不是他!”
早就猜到這個結果,應星隻是控制不住的瞥了眼少年,手上依舊牢牢鉗制着龍尊。
“我……?”少年艱難從角落裡爬起,如同被暴雨淋濕的貓咪一般怔在原地。
我和誰很像嗎?
作為龍神隕落來誕生的第一個持明,我應該沒有前世——
……
真的,沒有嗎?
他無法控制得開始回想,丹楓是怎麼說服狐狸姐姐和師父的呢?
『一點輪回病,在持明很常見,我能治好。』
隻是這樣而已。
『不懂你們持明。』狐狸姐姐連日來蔫頭耷尾的狀态一掃而空,任誰都能看出她的期待『那,元元隻是還沒想起來是嗎?哈哈哈也是,畢竟人失憶後總是會有點變化的,換個環境成長肯定不一樣!』
青镞姐姐說,你和景元骁衛簡直一模一樣。
唱《景元初狩》的戲台前,提到景元的戰績,總有人看他一眼,笑說自己不該班門弄斧。先前他隻當是因為師父與戰功赫赫的哥哥姐姐們,并未多想,如今回憶起那些不同尋常的目光與态度熟稔的陌生人,他渾身一冷。
他們期待一個陌生而熟悉的靈魂從自己身體中醒來,而自己隻是這個身體的竊居者。
自己隻是在逃避這些罷了。
“應星哥?”
他下意識向百冶求助,丹楓已經不再掙紮,隻是空洞的看着他。
百冶沒說話。
“應星哥……”出乎意料的,少年發現自己冷靜極了“我走了。”
應星忽然手足無措起來,于是借着把丹楓往下壓地動作移開目光:“走吧。”
他聽見少年慌亂的腳步逐漸遠去,聲音啪嗒啪嗒亂七八糟的,沒了往日的輕盈,心想:忘了提醒他穿上鞋。
8
鱗淵境的石闆很冷。
波月海的沙灘很粗粝。
他隻一昧向前跑着,曾經親切的古海如同追在背後的深淵,而他是已經被吞噬過一次的魂靈。
他該回去。
他該回哪兒去?
他幾乎步履蹒跚,卻不敢停下。
直到面前出現一個陌生而熟悉的人影,少年逐漸放慢腳步,安心又警惕的停在他面前——
“元。”他感到将軍似乎輕輕歎息着,厚重的手掌撫過他的發頂,透着令人安心的溫度“回去吧。”
“回……回去?”
“嗯,随我回府。”
“我不是……”少年鼓起勇氣說“我不是景元,也不是追随将軍的謀士,不該跟将軍回去的。”
騰骁有些為難,他并不擅長哄孩子,而這輩子的少年人也從未抵抗過他的決定。
但他并不忽略少年的恐懼與悲傷,隻想了片刻,便半蹲下來,平視他:“你想要換個名字嗎?”
元。這個名字很好,少年并不想換掉它。
元有初始之意,作為持明多年來第一個成功孕育的生命,他本以為自己的名字來源于此,在得知真相前,他并不覺違和。
騰骁沒有要求他的名字一定要區别于他最得力的骁衛與繼承人,隻沉靜地點點頭,安慰他仙舟數億子民,景姓者衆,名元者如雲,無需在意。
所有人都希望我是前世那個人,連那些反對秘法的人也期待他重回世間。
可我不是他。
少年随将軍回到府中,騰骁沒有安排他住在景元——他的前世或自己——的房間中,重新安排一間客房。
少年感激他的照顧,然而又不安地看着鏡中的面容。
同樣的名字,同樣的臉。
我真的不是他嗎?
9
他叫如圓。
這是龍尊賜予的名字。
為此,另外三人與冷靜而瘋狂的龍尊反目,卻無法從持明中争取少年的監護權。
為族群繁衍帶來一線希望的飲月,威望正如日中天呢。
“元元說的對,我一直沒把他當成他自己。”白珩灑下一杯酒,對友人們說“但即使他與景元無關,畢竟也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
應星知道:“無論他是誰,景元不會希望飲月這麼做的。”
“這是莫大的羞辱。”劍首定論。
『你怎麼能不是他呢?』丹楓問。
『可你也不是雨别。』現今被稱為如圓的少年憤怒的看向他。
丹楓看着他仿佛燃着的金色雙眸,為自己湧起的熟悉感而嗤笑:『你又怎知曉,我不是雨别呢?』
龍尊的枷鎖代代相承,千秋萬世,不過一人而矣。
天人坐擁無量壽數,景元合該是坐觀滄海的圓日,而非無盡輪回的月相。
面前這個無法圓滿的産物,不過是十五的月,借着太陽光輝欺騙了他們十數年。
但如圓依舊是個好消息,他代表持明再無法因繁衍被寰宇抛棄,代表——豐饒民再也無法從他們手裡奪取同胞的生命,即使回來的并不是他們。
??
??“所以,你不是雨别。”少年卻看着他,認真的說“那我是雨别嗎?”
??『我記得,那天我在封印建木……』少年陳述着夢境中、或者說記憶中恢宏的一切。
??丹楓控制不住的随他回憶起過往龍尊的經曆——究竟是經曆還是記憶他也已經分不出——而面前的持明描述的分毫不差,仿佛昨日重現。
理智告訴他,令如圓誕生的力量中有飲月的傳承,這樣的結果并不算奇怪,何況那天他确實帶着傷碰了景元的刀,那片血液有自己的部分也說不準,但他控制不住的想:
??他不是景元。
??我不是雨别。
??『我們』是『飲月』。
??是這樣嗎?
10
??
如圓不樂意看見丹楓,卻又不得不說,他偶爾還是能做點人事的。
“我是你們的孩子嗎?”
那個天人女性垂下眼簾:“我們的孩子已經死去,你是輪回自足的持明。”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我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活着,但也隻是這樣。”被前世稱為母親的人溫柔的注視着他“你不覺得自己是他,是嗎。”
如圓移開視線,隻盯着一旁的熏香看,不說什麼。
“你們不一樣,他這個年紀的時候,我說一句,他能頂兩句,對着戰友們也多有不服,也幸好軍中壓制他的人多,沒闖出什麼禍事。”她揚起嘴角,流露出自豪的情緒,随即平息。
“你看,你就太聽話了……怎麼,說你們不一樣還不樂意?”
如圓“嗖”的收回眼神,小聲咕哝:“我也可以不聽話。”
“你這樣好像我當初生了個雙胞胎。”母親瞥了眼一旁不言的父親“一個随我,一個随他。”
“那我可以喊媽媽嗎?”不知為何,如圓有這樣一種強烈的欲望。
“……我收回這句話。”她似乎哽咽了一瞬,假裝若無其事的對丈夫說“這打蛇上棍的本事和元元一模一樣。”
我可以是他嗎?
“但你覺得自己不是他。”父親開口了,如圓意識到他聲音嘶啞的陌生“不必為我們假裝什麼。”
但如果我不是他。他難過地想。這種陌生是哪兒來的呢?
11
回夢針的藥效後知後覺般突破了防線,如圓想起的事情越來越多,散碎的記憶充斥着他的生活。
他時而是駐守丹鼎司的丹士,時而是前線的雲騎隊長,是後勤的腼腆年輕士兵,是曜青來支援的爽朗狐族飛行士,甚至偶爾見到自己成為步離人,經營着一個又一個血肉工廠。
這并非丹楓的本意,他毫無顧忌的使用回夢針,是因為曾以為如圓隻有景元的基因,自然不會出現認知問題。
如圓的問題在他的意料之外。
“别怕。”他生硬的安慰着驚醒的少年“隻當那些是夢,不要沉溺進去。”
隻要不刻意深入尋求過去的事物,那些記憶影響不了他。這是飲月的經驗。
12
應星是有功之人,毋庸置疑,無論那些天才的構想還是赫赫戰功,而他與丹楓一同解決了持明的繁衍問題後,以短生種之身成了持明一族的座上賓。
但今天,十王司隻覺得他有病。
“我有罪。”已經被倏忽血肉侵蝕的應星強調“我是丹楓的幫兇。”
十王司的判官已經懶得理他了,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
??豐饒民臨死前的反撲導緻這位百冶變成長生種,他實打實是個受害者,他們調查過龍尊并沒有嫌疑後,認定那是魔陰身帶來的頭腦失控,并不當真。
應星隻模糊知道,自己是如圓加害者之一,然而沒人信他,他隻能注視着那個孩子,年複一年被自己的負罪感折磨。
“今天,我看見我殺了另一個我。”某一日閑聊,如圓平淡的對他說“這次,造翼者的我把最開始的那個丹士殺掉了,然後白發的那個雲騎——景元,又把我殺了,有點疼。”
匠人将臉深深埋進手掌,發出沉重的、悲哀的歎息。
??他那一刻,當真是動了那塊血肉的心思。
??
??“别告訴他。”他忽然冷靜的開口,好似恢複正常了一般“别告訴……小元,就說我死了。”
??判官不滿的皺了皺眉,像是不樂意他多餘的要求,卻還是點了點頭,又說:“白珩飛行士申請來見你。”
??“……嗯。”
13
真是奇怪,明明他們有同一張臉,為什麼在散碎的記憶中,他從未成為過他?從未成為過——景元?
如果我們能說說話就好了。如圓想。
景元。他的故事在羅浮總是很暢銷,到處都能聽到他的名字。
少年英雄,又與同伴處處力挽狂瀾,最終又使騰骁将軍與雲騎有生力量得以存活,在短生種中也稱得上年輕的歲數裡壯烈的離開這個世界。
如圓總是在羨慕,羨慕那些信誓旦旦曾見過景元的人,曾與他同伍的戰友,買早點給他的老闆,給他量衣服的裁縫,教他劍術的師父……想到自己算是他的同門,這種遺憾也就短暫的沖淡了。
如今,自己是他前世的仇敵與戰友,是他此生的延續,是他、他們未曾抵達的未來。
14
後來,如圓聽說他師父入了魔陰,叛出仙舟,應星哥哥壽正終寝,狐狸姐姐悲傷的來看他,随後回到了曜青的家鄉。
騰骁将軍犧牲在某場巡獵中,新上任的那位和他不是太熟。
漸漸的,景元的、他的故人們沒了消息,隻剩下了丹楓。
又十數年後,丹楓也轉世了。
持明上下去鱗淵境送他,悲傷的、祝福的、遺憾的、期待的——
那時如圓站在礁石上,目送長老們将他帶入古海深處。他甚至有些高興,又覺得有些愧疚,覺得不應該抱有這樣的念頭——但這種如釋重負的輕松确實讓他無比快樂。
以後我能做自己了嗎?以後,我可以丢下那個、那些前世了嗎?
他時不時去古海轉悠,當義務護珠人,忽然想起丹楓說過的、轉世後喚醒記憶的可能性,便又看向那個晶瑩的卵:我可以在這裡……把一切結束嗎?
然而如圓确實也是個善良的孩子,于是也隻在腦子裡砸碎無數個蛋來解氣,手上還是隻會給那個持明卵蓋小被子。
他蹲下身來,語重心長地叮囑這顆蛋:持明族轉世就是兩個人啦,你是,我也是!
懂了嗎?
??持明卵回以困惑的情緒,少年看着它,不知為何忽然覺得好笑。
15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大團圓結局總是要來的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