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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間凜木,家屬會見。”
獄警冷然的聲音飄散後,緊接着厚重的鐵門便被緊緊關閉。鐵窗外半間修二陰沉着臉,鐵窗内骨瘦嶙峋的男人卻維持着謙卑而讨好的笑容。他們在同一瞬間拿起了電話,這種感覺久違且讓人難以輕易接受。半間修二有時堅定地認為對面的人就是自己的未來,自己隻不過是在慢慢向無可救藥的方向潛行着。
“你還是來了。”
“……因為有人總在催我讀信。”
男人沙啞的聲音與記憶裡那柔和的鼓勵聲完全不同,瀕臨垂危的死亡氣息混合着監獄中潮濕的空氣,讓半間修二感覺到的隻有能夠産生逃避感的壓抑。
“嗯?修二交到朋友了嗎?”
“……算是吧。”
她總喜歡将朋友這個詞挂在嘴邊,一次又一次在危險之時絕不在逃離自己的身旁。半間修二甚至為此動搖了往後将會一人走下去的決心,如此才想要逃離上一代賦予自己的罪責之中。
殺人犯的兒子。這種事無論寫在哪裡都會被人嘲弄、欺壓,沒有人願意将這樣的父親寫在一份根本不存在的人生簡曆上。未來找工作來謀生的道路似乎也隻被規劃出了一條道路,那就是用拳頭将阻礙在自己面前的家夥全部打碎。隻有這樣,才會有活下去的感覺。
“所以你才知道了我的事啊。”
那是一張康複中心的體檢單。體檢單顯示的是面前這個男人日漸消瘦到皮包骨圖,吞咽困難且吐血的原因終于被發現了。肝癌四期,已經擴散。
半間修二原本并不覺得自己必須來,甚至他都不是能很好了解肝癌四期的意義。隻是在混混紮堆時偶爾聽過,附近地盤上有個老大的媽也是因為這種事死了。打那以後,對方下手要果斷更多。隻不過最近沒怎麼動手,但最好不要靠近教會附近惹事。半間修二才知道,原來這個病是會死人的。
【死掉才好,死掉才好,趕快死掉才好……】
明明隻是這樣在心裡暗暗詛咒着,但那散不去的悲哀卻纏繞着心頭。他最終還是踏入了探監的門,來看望那個為了高利貸将自己和母親全部抛棄掉,最後還殺了讨債人的蠢男人。
愚蠢至極。自己怎麼會是這種蠢貨的孩子?那個曾經教導着自己“要好好活下去”的家夥其實隻不過是個在賭場上頭願意傾家蕩産,最後把妻兒都當做賭注的爛賭鬼。現在這副模樣是他的報應,自作自受,是他這些年來幹過所有蠢事的最好結局——
“多虧椎名警官,現在已經在盡力為我申請保外就醫了,到最後的最後我還能去你母親墳上祭拜,說不定可以跟你……”
“那家夥的小弟都還在等着你出來,房子也早都已經抵押還債,外面并沒有你的容身之所。……等一下,你說的是椎名警官?”
半間修二的心停拍一秒:世間會有這麼巧的事嗎。
“嗯?确實是椎名警官。當時将我抓進來那位。一直對我照顧有加。看病方面很多時候他都是抽自己時間來陪同,還跟我說過幾次他女兒的事……說他女兒是個很倔強的孩子,跟别人比賽甚至被扭脫臼了胳膊但也沒見她哭過一聲。”
不對……不對……難道這一切的相識……
“你問過,他孩子的名字嗎?”
“好像是叫,鶴?”
是有意為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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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所以你就那麼直接了當地問他了?”
場地圭介那審視且八卦的眼神使我将臉埋進了臂彎中,發出了痛苦别扭的呻吟:“是啊怎麼了嗎……”
“不是,我單純沒想到你在這個時候還蠻沒有安全感的。”場地圭介叼着鋼筆一副看我吃癟很爽的樣子更使我無地自容,他緊追不舍地接着問道:“所以呢,Draken怎麼說?”
“……他說幸好他把車鑰匙拔掉否則一腳油門就會踩進黑目川裡去,那個時候就是兩個人連帶一輛車的事故。”
“靠、那小子完全沒有正面回應不是嗎?如果是喜歡的人就應該大大方方說出來才好!虧你還說過他那麼多好話,那家夥到關鍵時刻反而卻成為磨叽鬼了。”場地此刻顯得有些憤憤不平,我連忙接話解釋道:“如果呆住一分鐘然後臉蛋紅透是一種回饋的話。我想我或許也得到答案了。”
對方緊急趴在車頭前屏住呼吸的樣子确實十分好笑,少年金色的頭發在斑斓煙花的照射下泛着暖色調,與那滿臉通紅,儀态盡失的模樣相符相襯。老實說,隻是看到他那個樣子我就獲得了肯定的答案。唯獨人總是奢求而貪心的動物……不會輕易得到滿足。直到對方用着僵硬口吻提醒着我下次不要再這樣“突然襲擊”時,我才反應過來竟然是自己搶先開口問出了如此直白的問題。繼而隻好将發燙的臉埋上他的肩頭,裝作什麼都沒發生般開口說了:“今夜的煙花,真是好看。”之類的話語緩和氣氛。
氣氛如彌漫着帶有水蜜桃甜滋滋的迷霧般,我與龍宮寺堅在歸家的路上話都很少。唯獨互相告别時,他才開口鄭重其事說了一句——
“你今天穿和服,比煙花更好看。”
我想他應該不多讀什麼文學書的,如果是個文绉绉的家夥肯定會學着夏目漱石先生回應我說:“今晚月色很美。”但那種不着邊際的語句都不如我确定着龍宮寺堅眼中,一直有着我的身影一事,更使我眼暈目眩。仿佛飄飄然讓自己的心蕩漾在雲朵之間。
國小高年級時自然要為孩子的未來着想,場地的母親幾次打電話來托我給圭介補習一事,我自然不敢懈怠。無非時這個炎炎夏日為場地圭介補習的過程中,場地偶爾提起Draken已經與他和萬次郎碰過頭的經曆。
一旦提起對方就想起了那夜的場景,我難免顯得有些支支吾吾。在場地圭介好奇地追問下,我才将秘密心事全盤托出。将一切講述完後,難為情的感覺沖昏了頭腦,而場地圭介則開始為我打抱不平:“那算什麼男子漢嘛,聽到女孩子都這麼認真說了卻不給回應——!要是我的話,我肯定會說很喜歡鶴的!”
“诶?诶诶诶??圭介怎麼突然這麼說……”我被對方大義凜然超高聲調的口吻吓到,理智在一條緊繃線上險些斷掉。而場地圭介卻咧開了那張鑲着小虎牙的嘴巴笑得自豪:“當然啦,你是我遇到最稱心如意的女生朋友。打架不弱,心底也不差的同伴我當然喜歡。”
看他理直氣壯到快要拍着胸脯自證起來,我才長籲一聲徹底放下心來确認對方是個情感笨蛋。确實,這個年紀有時來不及考慮青梅竹馬之類的别樣情感,酸澀而甜美的暧昧氣息,更像是女生天然用來為難自己的心理臆想。與真正默契的夥伴做朋友,無論性别,都比不過彼此間的契合與信任。以及在不解時依然能盡力做到彼此尊重。面前的這個家夥……大概是以為我在害怕吧。
“是啊,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也很樂意大大方方說圭介……”
話還未說完,場地圭介随身攜帶的便攜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有些愁眉苦臉地翻蓋看着屏幕:“是老媽……嗯?是不認識的号碼诶?喂……啊,一虎?你怎麼突然打給我?現在?現在剛好和椎名在四小旁邊的美式家庭餐館來着。嗯,嗯……啧!什麼啊。好突然就挂掉。”
“怎麼了?”我見他眉頭緊皺,連忙關切詢問道。場地圭介搖了搖頭表示無法理解:“一虎的電話,那小子,支支吾吾問我知不知道你在哪裡呢。問到後又立馬挂斷了。”
“啊……說起來,我的手機剛才也有未接。一心隻給你講填空題的出處緣由,完全沒聽到呢。”翻開電話,來電人讓我不由自主皺起了眉頭。随即給對方重播了過去:“喂,修二。你怎麼突然給我打電話?”
“……”
對面是風席卷而過的聲音與一片死寂。對方沉默許久才用那低沉且獨特的嗓音道了一句:“你在和Draken在一起?”
“诶?沒,完全沒有……你給我打電話是因為……”
“等着,我立馬到。”
利落将電話挂斷,我連自己身處何方都未曾來得及告訴他,隻好張了張嘴陷入一片茫然。桌子對面已經開始吸着冰可樂的場地圭介則滿臉無辜:“你呢?又在給誰打電話?”
“……上回那個你見過的。和巴西幫站在街頭對峙的家夥。”
許是那日的場景印象深刻,場地圭介砸了砸嘴迅速了解了情況。“你說那次啊,我還以為要帶着三途打一架呢。沒想到你根本沒讓我們上場,自己卻大膽到上去談判就結束了整場僵持。不過老實說……你基本沒思考什麼本能就擠了上去吧。”
“擠上去後就後悔呢。後悔為什麼沒想到對方可能有槍之類的事……手上帶着東西,看起來也都人高馬大。完全沒有能讓你們功成身退的資本,不知道為什麼卻對Mikey跟你還有我的朋友很有信心。”我苦笑着自嘲道。“說到底,那也是自負過頭了。我們的年紀就算再強也沒有辦法跟槍啊或者玩陰招的家夥對上。”
“……我本來想反駁你。可鶴這種能冷靜下來看清本質的頭腦确實是我沒有的東西啊。我頂多是靠直覺。直覺覺得誰投性、誰不行,你果然是好學生,聰明的家夥就是不一樣!”場地圭介的目光中閃爍着真誠,而如此誇獎卻讓我有愧接受。
“明明是我的判斷沒有達到最完美的地步就直接上頭了。圭介還這麼說……”
“沒辦法,那家夥是你的朋友吧!遇到強大過頭,不知底細的危險,我贊同比起讓朋友涉險不如讓自己先去嘗試一下的辦法!那麼……要不你幫我把這張試卷……”
“想都别想,阿姨拜托過我的事我必須做到。”關于監督場地做練習這件事,我驚恐地發現國小三年級教過的日文漢字他都順利忘光光。場地母親滿面笑容将她兒子的試卷丢給我,并表示如果不在假期裡上上心的話這個喜歡跑毛的家夥很有可能國立中學都不願意收他。繼而隻能落得拖堂、不及格,留級的下場,倘若學業跟不上進入死循環。未來怕是連體育特長生的名額都占不上。
“阿姨原來是體育老師啊……”
想起阿姨英姿飒爽一身運動裝,并抽着煙站在我面前囑托我時。我總算了解到,場地圭介直來直去的脾氣是師承母親。場地圭介曾不止一次提到在家裡會和母親偶爾來幾趟拳腳鍛煉身體。我本以為對方是在吹牛,Mikey在一旁倒是笑而不語。直到見到阿姨的“職業裝”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孩子确實說起實話時從來不加掩飾……
“诶——好狠心。比起我你更聽我媽的話這件事真的有點奇怪……”場地圭介認命般繼續翻起字典。就在此刻,餐館的大門被人猛地推開。木質門和牆壁發出了巨大的撞擊聲使我們兩人都被牽扯了注意力。而如此潇灑登門拜訪的顧客我還剛好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