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二……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
“他就是Draken?”半間修二并沒有回答我的話,反而先是将目光抛向坐在我對面的場地圭介。場地見來者不善,聲音中也混雜了不耐煩。“哈?你的眼睛長着是為了呼吸空氣的?Draken根本不是我。我是……”
“閉嘴。本來就沒有你這個小鬼說話的份。我來,隻是為了問她一個問題。小鶴~☆”半間修二嘴角上挑,露出似是癡狂的笑容,這種笑意陌生且讓我背脊一涼。我恍恍惚惚想間起了曾經也面對過這種笑容,那是與灰谷蘭初見時,暗藏殺意的相似危機。
“……你說吧。”
“你是故意接近我的吧,因為半間凜木的事。”
啊啊。在他提出這個問題的同一刻,我終于嘗到了自己曾經因憐憫而種下“多管閑事的”惡果。半間修二,這個少年從未将他當做恥辱的父親名字在我面前提起一次。在相見的最初,他甚至告訴我的是“他的父母都已經死了”。直到我目睹對方收到了來自監獄的信件,整個如紙般脆弱的謊言才被唐突戳破。修二永遠将父親這個字眼都以一個模棱兩可的代号将對方模糊化。為了尊重對方的想法,我從未多嘴過問。但這并不代表自己并非不知情……不知情他的軟肋為何。同時也故作不知情他那難以控制的情緒,和遭人白眼的日子是因為什麼。
“我沒有……修二。你聽我解釋!”
我慌慌張張撐起桌子站起來想和對方再說下去。但很顯然,我的失措暴露了我的心虛。半間修二那雙琥珀色的眸眼裡染上的是顯而易見的失望以及刺骨的哀傷。但他依然維持着笑意,仿佛在說些與自己無關的話:“是椎名弘輝指使的嗎?”
“父親并沒有指使我做任何事!”
我本能地怒吼出來,随即便意識到這個人肯定是去探監過了。他有足夠多的了解是正因為探監後,半間才了解我父親的名字。沒錯,扭送他視作人生污點的殺人犯父親進大牢的人,正是我的父親。而與他的再見,本身就是年幼時的自己在一次巧合下許下了想要救贖這個少年的心願而已。父親說過,殺人事件亦如癌症,會折磨着所有的相關者。我本以為,讓父子二人再見面前的少年,或許會和自己略有和解。
但我忘了。
在歌舞伎町那條霓虹交錯的無盡道路上,在淤泥且不受條理管制的生活中,一切的一切,從來沒有抹平“歌舞伎町死神”的孤獨。
“回去轉告你的父親,不用做什麼多餘的事情。讓他死在牢裡就好了。讓那個無可救藥的家夥病死在牢房裡就好,不要讓他再用什麼‘保外就醫’的借口出來玷污我的眼睛——我不需要多餘的同情,更不需要你們父女兩任何的可憐。椎名鶴。我的小鶴啊。從今天開始,讓這段關系到此為止吧!你,也根本不用再出現我的眼前了。”
語言如同利刃,即便,我明知道對方說的是氣頭上的話語,在聽到這一字一頓的幾乎是在宣誓“絕交”的發言時,我再也忍不住地渾身發抖。我勉強用雙手撐在桌邊想要穩定自己的站姿,大腦裡緊急組裝着想要證明自己清白的詞句。想着如何概括雖然一切的初始雖是因為斑目獅音的張狂,但在近些年與他的相見甚至養成了我的一種習慣。對于被成年人們描述魚龍混雜的歌舞伎町,因為有半間修二的存在,我甚至有了種理所當然的親切感。
“…………為什麼還在哭呢,我的小鶴。”
半間修二的口氣放輕了許多,而我才意識到自己唇邊的鹹味原來是自己止不住的眼淚。啊啊,這愚蠢的情感總是在關鍵時刻壓過理智,沒錯,我才是最大的蠢貨。我再也無法忍住委屈,自顧自抽噎着沖對方連連搖頭。渴望自己的眼神能傳遞自己的真心。
半間修二注視着我的眼睛。他一如既往用獨特的稱呼叫着我的名字,讓我隐約有着一切尚有挽回之機的期望。可緊接着,他發出的聲調卻更像是一種譏諷:“因為我說中了,是吧?你那無趣、自顧自以為高尚的願望,其實隻是利用着我殺人犯兒子的身份來讓你獲得高高在上的滿足……”
【不是的,不是的啊笨蛋!!】
我想要大叫,而在對方說出“殺人犯之子”的同時,我甚至感覺到整個餐館的溫度都下降了幾度。顧客們屏息凝神後的竊竊私語,老闆與客人們那議論的眼神,我近乎崩潰到想要當場逃離這個受所有人指指點點的地方。原來……他平日裡一直受着這樣的白眼活下去。為了不再受這樣的質問、不解,歧視,才創造了一個讓人膽寒且難以接觸的死神形象嗎?我想要開口質問半間修二的同時。我才察覺自己竟然已經泣不成聲,連連喘着粗氣:“你沒有必要……這樣說……受到傷害的,不止是我……”
我癱坐在沙發座椅中,用手背惡狠狠摩擦着自己的眼睛。當淚水擠滿眼簾控制不住地哭了個暢快時。在眼前一片模糊的瞬間,我看見得景象則是場地圭介猛地跳起來,直接給了半間修二一記從下到上的上勾拳,精準的砸中了對方的下颚。在所有人還沒來得及吃驚的同時,就聽場地圭介幹脆利落地罵出聲:“你媽的,我可沒聽說鶴還有喜歡惹她哭的朋友啊。”
緊接着便是毫不猶豫的第二連擊,在如此急躁突襲的驚吓中,我哽咽住了哭泣。場地圭介迅速轉換身形,以熟悉的高擡腿側踢猛地踹向半間修二的肩膀。半間修二阻擋不及時向後連退幾步,直接狼狽不堪地跌坐在了地上。
“第一,老子叫場地圭介。跟Draken什麼的半毛錢關系沒有。别用你那張惡毒的臭嘴稱呼我為小鬼。”
場地圭介挽起袖子,也回以半間修二燦爛而狠棘的笑容。他伸出手向對方挑釁式地勾了勾指尖:“第二,不管你老爹是殺人犯還是什麼玩意。這是你自己不受管教,欺負到老子好友的頭上。你就應該好好受到懲罰。”
半間修二反應極快地在低處側過頭躲過了圭介的再次襲擊,場地的掃腿從他的頭發絲上掃了過去。場地圭介吐了口吐沫,直接回過身來抓住了我的手。
“借用一下。”
“诶?”
他将我手腕上本用來綁頭發的黑色皮筋取了下來,三下五除二用利落的方式紮起了他那略有長度的黑發。會掃到眉梢及耳畔的碎發,都被他都結結實實紮成了低馬尾的樣式。他一邊紮着頭發一邊碎碎念道:“好了,别哭了。我根本看不下去。不就是這個家夥嗎——讓我跟他玩玩就好了。徹底地玩玩。”
我剛想用沒事之類的詞語勸阻對方。可卻見半間修二的眉目裡也閃出了火光。如不屑且又帶着哀歎般譏諷開口:“紮了小辮又能怎麼樣,你的拳頭不照樣軟弱無力?不過是趁人之危。是想當什麼護花使者嗎。是覺得自己站在她身旁能夠保護她嗎。小心點,椎名隻是在利用你……”
“你的這張嘴怎麼這麼欠?”比對方要矮一些的場地圭介暴走起來的氣場完全不輸體型瘦高的半間修二,他擡手直接以力量取勝,攥住了半間修二的衣領狠狠将對方扯到他自己近前。場地圭介微微昂頭,眼神中滿帶不屑:“我說你的眼睛是負責吸氣的還是高估你了。很顯然,你的眼睛不會用來自己評判是非。我不知道你跟鶴認識多久了——但很顯然她曾經本能地袒護着你這個朋友。可惜的是,你的眼睛和嘴怕是都被狗吃了。你根本察覺不到這份心意的重量還在公共場合說出這樣傷人的話。最重要的是,你把在她身邊的我當場空氣了。”
閑言少叙,場地圭介拖着對方的衣領将人拉出了店外:“别在店裡搗亂了,我至少還沒有想要上家庭餐館黑名單的意思。”
彩色玻璃折射着夏日的光,隻被吃了一半的漢堡肉孤零零冷在了盤子中央。我将場地與自己的書包收拾好後,調整狀态向老闆與食客們深鞠一躬。打包了喝剩的可樂,想了想又用紙袋将場地的漢堡肉包好拿在手裡選擇追上他們的身影。店長見我因為哭泣的餘韻抽泣着的同時又塞給我了一包紙巾,并憂心忡忡地開口問我:“要報警嗎?”
“不用的,多謝您的關心。打擾大家了。十分不好意思。”
我深知,如果是普通的學生大概隻需要轉身走人就好。将一切撇的幹幹淨淨隻要将自己設立為受害者的形象,沒有人會懷疑争分是始于一個在假期中都帶着書本的“書呆子”身上。但是啊……曾經的我鼓勵着半間修二用自己的手掌握自己的未來,這條道路,應該是我們兩個人共同選擇的局面才對。
如我所料,電話聽筒中的風聲無比熟悉。半間修二是騎着他的機車趕到餐館門口的。離他嶄新的摩托不遠處,我第一次目睹有膽将大人的車放火燒掉的場地圭介真正打架單挑時的模樣。雖因怒火席卷頭腦,卻砸出了沉穩帶着力量感的拳頭。該怎麼說呢……?他的神智清明,下手也并不至于死穴,從不小偷小摸做假動作。反而就是正大光明地,以暴風雨般的拳頭砸向半間修二的頭與身上。他的腿法比我初見他時淩厲且快得更多。半間修二閃躲敏捷的節奏漸漸跟不上他那熱血朝天的猛攻,很明顯臉上多了幾道青紫。但半間修二的身法是借身高優勢進行迅速的快攻,場地圭介則為追求力量毫不防備地去挨着對方的的掌擊。
“夠了。”
這不是我想看到的場面。我甯可動手的人不是場地圭介,而是自己親手解決。我硬生生用兩臂擋住二人的攻擊範圍,兩人見到我皆識時務地停手收了力道。将二者拉開一定距離後,我把打包好的食物與書包都一股腦交給了場地圭介,自己便回身轉向氣喘籲籲的半間修二。眼見對方的汗珠從發間劃到了那被場地揍得青紫的眉角與臉頰,心底的委屈勁似乎借着場地對自己直率的偏袒,毫無顧忌地發洩完了。此刻,我隻有三件事想要個清楚。
“首先,我給你的答案是。沒錯。在我遇見你時我就知道你是半間凜木的兒子。隻是你不說,我不問。我與半間修二的情誼,與任何人都無關。和你的父親,更不可能和我的父親有關。我的父親在工作時想做什麼事,更不是我能管的了的。他的工作充滿了保密和危險性,說不定有一天被人随便殺掉了也說不準——”
“…………”
“其次。我隻是想問問你,修二。你還記得我們在六本木那天,曾經許下的約定是什麼嗎?”
與灰谷兄弟相逢的那日,站在我身旁的人正是半間修二。替我擋住灰谷蘭第一次攻擊的人也是他。我至少不希望……讓他以為自己身邊,他是随便就可以替換的家夥。我曾與這個人約定在國小畢業時一起去看六本木建成的商廈,在商廈裡挑選畢業時要穿的正裝。這件事……他是否記得,我竟已沒有自信揣測了。
“啊……那種事啊。當然早就忘記了。”
半間修二悠悠然笑着,細長的雙眼垂了下來,如同不知疼痛般用雙手遮擋着他臉頰受傷處,将那雙眼睛的神采也遮蓋得嚴嚴實實。
“為什麼不敢看着我說?”
沉默,仿佛能讓呼吸停滞的沉默。
“……這不是很好嘛,椎名鶴。你身邊的這個家夥,很可靠。無論是不是你經常嘴上提到的Draken.好吧。當然他剛做完自我介紹。或許這确實是個誤會。但他的能力已經很出色了,就算你在回家路上遇到什麼也完全可以幫上你的忙……”
“我可沒問那些話題,别跑偏了。修二。别以為叫了我的全名我就會讓你逃避這個問題。我現在隻想告訴你的是——那個約定對我而言一直有效。根本不存在任何外物壓力或者有策劃性的預謀。就算你身上貼滿了‘歌舞伎町死神’之類的标簽,這跟我選擇你做我的好友沒有任何關系。如果你實在無法接受我是椎名弘輝的女兒一事。我們當然可以直接斷掉這份關系。從初見之後,我并不想給你看見虛假且隻圖于裝飾表面的自己。沒錯,是我向你隐瞞了我是警察先生的女兒。但我們一直都是平等的,不是嗎?”
這個少年的父親恐怕命不久矣。他獲得了法律懲罰的同時,也将賠上自己的一條性命。即便我從來沒有認真查過半間的父親究竟是怎樣的人,他在我的印象更多像是一種新聞,一種遙遠的數據。隻有今日,我們将彼此原生家庭坦白且公開放在明面上自揭傷疤時,我方才意識到,世界所贈予普通人的苦難比想象中多得多。
“小鶴。你……何必非要這樣固執呢?”
“半間修二,你應該很清楚我的固執有多麼可怕。我不會忘懷過去。所以,你最好也别給我忘。但在此之前,我想問你最後一件事。你對羽宮一虎……做了什麼?”
提起羽宮一虎這個名字,半間修二放下手來先是一怔,緊接着便擡起了樂呵呵的笑臉:“不會吧。就算是現在,你還是相信我說的話?還是你在害怕我對比我小的虎君做什麼?”
“……隻要你說了,我就會信。”
除此之外,半間修二絕對不可能會了解到我與場地的所在地。畢竟我對父母都沒說起過。而面前的對方大約隻跟我許久未見的S62的那些人有聯系。他的手下也沒有那麼大的本事這麼快查到我和場地的所在位置,隻有不算熟悉的羽宮一虎,突然給場地圭介打電話問起我是最為蹊跷的事,
“既然你還是這麼喜歡多管閑事,那我就好心提醒一句吧。你們的這位朋友,最近好像正被一些人教着怎麼玩老虎機呢。”
“老虎機?”我有些茫然地重複着這個名詞,一旁的場地圭介則繃緊了神經目光認真。“你是說,一虎在玩彈子球?”
“哦,還是有很上道的家夥在不是嗎。”半間修二甩了甩手留給我們一個潇灑的背影,跨上了他的摩托車。“他們在一番街附近的柏青哥店輸光了錢後耍一些小偷小摸的聰明,被我們的人逮到了,趁這個機會就知道他認識你們了。那麼,再見了。希望再也不會見。兩位。但如果你們非要來那邊找人的話……我會選擇性無視的。”
說完,他騎上摩托車絕塵而去。隻留我和場地圭介面面相觑。還在原地回味着半間修二告誡我們的事。羽宮一虎……他莫非陷入了一場騙局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