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佐那變了。他接了長發,紮了耳洞。不再是少管所裡那副普通單純的平頭,耳垂上還挂着定制的長款耳墜,乍一看穿着打扮時髦的不行。大有我遇見灰谷兄弟時,那股時尚過頭的六本木風。他穿着連帽衫一路淋雨趕了過來。發絲順着雨水粘在他瘦削的臉頰旁,反而讓我有點想要唠叨他為什麼不打着傘來見我。伊佐那似乎并沒有回歸學校生活。或者說,我猜錯了。畢竟按道理他将國中畢業。可此刻在我眼前的伊佐那整個人的氣場更加疏遠且社會化。比起用青年來形容他,他渾身上下反而散發着一種“你們将我看做成人才好”,有些暴露過頭的鋒芒。
即便是面對着這樣的對手,龍宮寺堅的眼神中仍舊毫無迷茫。在今日我忽然覺得喜歡或者偏愛說出口都顯得有些蠢得多餘。我所目睹龍宮寺堅的眼神,便是對彼此二人心意最好的答案。
火熱,自豪,決意,以及在面對未知的敵人時無所畏懼。我不是誰的所有物,我隻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夠了。”
為了阻止二人在校門口開戰的陣勢,我還是選擇了強硬地介入了二人之間。龍宮寺堅和黑川伊佐那皆是一怔,我随即插話道。
“别裝作我們有熟到互相袒露心聲的模樣。黑川氏。你怎麼敢裝作有多了解我。如果你有足夠了解我,那你今天就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的面前。甚至打傷我們學校的守衛就為了叫我出來。你是真蠢還是故意為之?”
“真是毫不嘴下留情。”黑川伊佐那不怒反笑。“我也是第一次想問你,椎名氏。你又是怎麼敢裝作十分了解我的?或者……”
說罷,他眼神狠棘幾步邁上前貼在了我的身旁,用那雙空洞卻含着憤懑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仿佛要把我整個人盯出一個窟窿。長柄雨傘從我手中摔落,打在地面上泛起一陣水波漣漪。
“正因為你了解,所以你一直都在騙我。”
龍宮寺堅幾步追了上來扒開了黑川伊佐那的逼近。而這句幾乎用肯定語氣說出來的話使我内心警鈴大作。這熟悉的氣息仿佛是與半間修二鬧崩時的前奏曲。秋雨稀稀落落,遠處烏雲傳來雷鳴。
“我說過,你别碰她!”
“我們兩個人說話的時候,輪不到你這種小鬼來插嘴。”
太相像的招式,過于冰冷的言語。伊佐那高擡起腿就打算對龍宮寺堅來一次猛烈的沖擊。但那典型的招式和萬次郎的看家本領有八成相似,我第一時感謝萬次郎常帶着男生們玩幼稚過頭的鍛煉遊戲。也唯有在一次次的切磋中。才會讓龍宮寺堅變為今天的模樣。
阿堅閃身躲過對方的襲擊,速度幾乎追平伊佐那收腳的速度,或者在出拳的時機上更占據先風。他一拳砸向了伊佐那的肩,伊佐那躲避不及隻得硬挨一下。而這拳卻仿佛又打開了伊佐那無處安放的本性,挑起了他目中的火爆脾氣。狂熱,好戰,與人充滿着如芒刺背的敵意。交手來得比想象中快,伊佐那再次用腿準備迎擊龍宮寺堅的臉龐。
“黑川氏,不要這樣。”
情急之下我直接伸出手腕去阻擋他腿法的進攻,那一擊在片刻收斂了力道卻依然砸在了我的小臂處。骨骼與骨骼碰撞并不會發出多麼驚天動地的聲響,細雨拍在我們的肩頭,眉角,眼梢。即便離他這麼近,卻又覺得離他是那樣遠。
“他不知道吧。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别假惺惺站在這裡搏取别人的認可了。我來這裡無非是拆穿你的好人相貌下其實還和少年院的家夥有着密切的聯系……那種……”
“聽着,我從沒标榜自己是個高高在上的三好學生。”
何必如此。何必自讨苦處。我可以用多種辦法受到傷害,而這種上門讨戰的方式卻是最光明正大我最占理的方式。我站在光輝可以讓旁人聽我解釋的那一方,而黑川伊佐那的出現卻注定使他歸于黑暗的陰影下。再多的黑料從此刻來看不過是毫不利己的自我貶低。即便我聽過他彈奏着木吉他,卻也沒法真正安撫得住這孩子刻入骨髓的自卑情緒。
“但是你和真一郎一起欺騙了我。”
“……”
“為什麼連你也騙我?你看的很明白卻裝糊塗不是嗎。椎名。在你的眼中,我怕是跟小醜差不多的存在吧。”
他是否在哭?我不知道。雨水布滿着他的臉頰,竟讓我分辨不出那到底是雨還是淚。我總算徹底清楚了他這次的來意,在心底暗暗抱怨着真一郎竟将這種事在不合時機的情況下暴露。可轉念一想,這樣的謊言無非是雙方在都彼此情願的狀況下才能達成的、如果有一方幻想破滅,這場面就會徹底崩壞。
例如當下這番景象。
“因為我相信真一郎的真心。”
他對伊佐那的溫柔比所謂身世的謊言更動人。說到底,如果真是親生關系。法律會更穩妥将孩子交給孩子監護人看管。我雖然沒有見過伊佐那的母親,但在律法的監護下還能将孩子送去孤兒院,緊緊隻有這樣一個道理,就能看清隐藏了幾年的秘密。
“如果隻是因為是身世原因、就逃避放棄大哥,朋友給予自己的愛。那可真不如站在你面前的Draken啊。因為害怕被傷害就一直交不出自己的真心,卻又幻想着世界上每個人都能把最真誠的一面交給自己。黑川氏,你到底在做什麼黃粱美夢?”
這大概是種錯誤的勸導方式。但上了頭的本能驅使着我如此質問他。成長這條道路蜿蜒曲折,身旁的路人費了再多心血,依然沒有辦法替他承受被現實打醒的痛苦。
“現在的你。連将真心交付于你的鶴蝶都不如。”
我正打算走上前去拽住他的領口好好将一切道個仔細,卻聽耳邊劃過呼嘯的箭矢之音。黑川伊佐那身前定然插着一支黑羽箭。我回身看去。文子正在校門内擺出了标準的弓道姿勢準備着接下來第二支箭矢。
“請,請不要傷害前輩們!如果你再往前一步,我第二支箭絕對不會射偏!我不會允許你傷害四小任何一名學生!”
啊啊,就是這樣。見狀我難以忍住自己的輕笑,以表認可沖文子點了點頭。我和她初始的因果是因為柴大壽的妹妹柚葉也在學習弓道。她提到過弓道館裡有個新來的四小學生。我才将目光投向了這個身材嬌小卻背負着長弓穩穩射箭的少女。
“就是這樣,黑川氏。與Draken無關,與椎名鶴無關,如果你還有任何問題。站在此處的你都是四小的大家共同的敵人。你恐吓不倒我們,即便打得過我們一個,就也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一直站出來與你對抗。……你本來不需要搞成這樣的場面的。”
深吸一口氣,我再次擺開交戰的架勢:“身為風紀委員長,我有權保護所有人,我會跟你奉陪到底。”
任何人的交往之間都并非絕對的坦誠相待,絕對的坦誠亦如暴露自己的全部弱點。而信任卻又是用弱點交換而成的。黑川伊佐那到現在也不明白的是,他所知友人許多弱點。也正是因為友人信任着他的緣故。佐野真一郎與萬次郎血脈相承,都沒有選擇揭露伊佐那的存在,正是因為真一郎打算對他兩個人都負起長兄的責任。而伊佐那……也許隻是第一次意識到成長總是不盡人意。
“沒意思。”他用微弱的聲音喃喃着,随後扯出了一個有些落魄慘淡的笑容。“那麼,不陪你們玩了。我要走了。”
“喂,你去哪裡?”
“回橫濱。”
“你來東京這麼久了?”我有些吃驚。“竟然現在才來找我?”
“在說什麼傻話。一窮二白從那種地方滾出來然後幹淨到口袋裡連一百日元都沒有就來見你?你是想要以另一種方式嘲笑我嗎?”
“你怎麼比我另一個朋友想的還多……我明明半句話都沒說呢。卻在那裡自顧自诽謗我诽謗出一部電影。”對此我深感懶得解釋到無可奈何。“話說,如果你要回橫濱,也不能就這樣回吧。”
“那你到說說我該怎麼回?”
還沒等伊佐那将反諷的話語說出口,我便撿起了地上的黑傘伸手遞給了對方。在他瞬間暴露的詫異和無措間,我将傘為他撐好并塞入了他的手裡。
“橫濱路遠,黑川氏。别感冒了。”
“總有一天你會被自己的心軟害死……你可真夠笨的。”
“這句話我要回敬給你。畢竟從我角度來看,把自己淋成落湯雞因為憤惱而打擾别人的生活秩序且在校門前下挑戰書,沒有一件事是冷靜的人能做出來的。所以我反而覺得愚蠢的是你。”
“那你怎麼辦?”
“我會送她回家。”龍宮寺堅站了出來,貼在我的身旁。
“這把傘拿走後,就應該會徹底歸我了。”黑川伊佐那慘白的指骨攥緊了傘柄,我伸手輕輕環住他冰冷的指尖。
“别這麼說。下次見面時還我。”
“我們不會……”
“噓,我們會的。”
這句話我講的比任何事都要堅定,明明未來是未知的。我卻固執認為我們還會有再見面的機緣。或者說,我有足夠的勇氣敢這麼斷定。無論是伊佐那還是鶴蝶。我會去尋找他們。而他們也将尋覓我。當事人最清楚,隻要有心破冰,一切困難都會迎難而解。畢竟,我面前所站的這個人……
也是萬次郎的哥哥。
我目視着他舉着黑傘歪歪扭扭着消失在了淅淅瀝瀝的雨中,随後抽回了文子射出的那支箭交給了跑上前來驚慌失措的女孩。我安撫她一切無恙,又哄着她将長弓與箭矢全部放回風紀室去。待她離開後我再次回過頭,龍宮寺堅與我并肩而立,一同注視着那逐漸縮小在眼眶中的黑點,方才問出了聲:“到底怎麼回事……?”
“……MUCHO進過少年院。他父母讓我去看他。而這位是真一郎的朋友。也在裡面蹲過一段時間。”
“哈?!所以你上個新年那次去少年院原來是因為……?”
“呃呃,對不起。”我雙手合十祈求着。“當時怕阿堅擔心所以就瞞着了……”
“MUCHO那家夥為什麼會把你整脫臼啊?!他從少年院滾出來了沒?我要好好找他問個清楚。”龍宮寺堅的脾氣也上來了,撅起嘴表現得憤憤不平。但正因為這點也顯得他更加可愛。這場雨則有逐漸變小的趨勢。如此,我心情也慢慢變好。
“别這樣,隻是因為我們都是學柔道的。現在我是他的師父呢,畢竟他在PK中輸掉我啦。至于剛這位大概就是那段時間在少年院裡的頭吧。和真一郎君有着聯系。”
“佐野的兄長嗎?”
“是啊。解釋起來可麻煩得不得了。但你也看出我算是被誤打誤撞的埋怨了……待會兒放學要不先去趟佐野家吧。阿嚏!阿嚏!”
龍宮寺堅瞥了沉浸在打噴嚏裡的我一眼,有些無奈的脫下他自己也已經濕掉的外套給我遮住頭發。“你先去醫務室吧。等下我會跟老師交代,就說那家夥是來找我挑釁的。”
“那放學以後可以一起嘛?話說阿堅也要小心着涼啊!”
“不可能。我現在每天都做至少十組仰卧起坐。如果這點雨就能讓我感冒那是我自己太弱的緣故。總之……”
龍宮寺堅怔了怔,垂下來的眉宇和目光都在訴說着獨屬于他的溫柔:“我當然會跟你去任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