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混血?”
“……Miss你怎麼開口就問廢話?”寺野南很顯然被我的第一個問題問的有點懵。“看長相就知道的事實竟然還被你問出了口。”
“不知道。”我搖頭。“實話說,我們彼此并不怎麼了解。我不以表相定論他人。”
“我來東京,不久。”他猶豫了一下回答。“算是有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統,我母親會講日語,在裡約她就教過我了。”
“你母親?”
“死了。”
我很驚訝于自己的平靜,或許人成長的道路就是在一次次震驚中歸于冷靜。這個答案因為聽過太多次反而已讓我生不出太多波動。就如寺野南講話時冷淡的口氣一樣,我對此已然有所猜想。某種意義上我們隻是在等彼此給對方一個交代。
殘存的理智在心底作祟。我本想将寺野南當做算計中必然會折損的一方,卻又因見到了他的外祖父母而産生了愧疚之情。我想這就是神明的提醒,提醒我不能因為了解黑暗而徹底陷入泥潭。破罐破摔。
明知道這是愚蠢的心軟。猶如蘭和半間修二所言,或許我某一天會因為心軟而送了命不成。但……正是因為愚蠢我們才相聚在這裡。沒辦法徹底抛棄自己的笨拙而成為其他人。
“我想送你一塊地盤。”
“噢?以什麼方式擔保?”
“我沒用任何有用的東西來向你擔保,除非是用我自己本身的安全。我會全程陪同你參加這次活動。負責跟警方聯系的那個人。”
“你拿你自己來當賭約沒有什麼意思。我對女人也不會心慈手軟。”寺野南冷笑起來,但目光中卻帶着一絲能被看透的恍然。某種意義上我從半間修二那裡學到了既然活在塵世中,某些手段自然是為了生活。
我和寺野南的性命原本毫無關聯、各行各路,各為各自的想法付出行動。我們就像是漂泊在大海上不該相遇的船,在糟糕的飓風天裡被命運卷在了一起。
“我沒想讓你對我心慈手軟。”我不知道自己的神情和臉色是否符合他的預期,但這确實是将雙方賠上去的賭注。如果武臣或者若狹前輩在我身旁,他們究竟會贊同還是否定我的抉擇?我不知道。我隻是不想隻做被袒護的一方。
明司武臣,我從未想過你會在關鍵時刻如此愚蠢。愚蠢到将“軍師”一職的職責抛到腦後,隻顧享受自己的歡愉。而真正的“軍師”,所思所想都會為他人而賭上自己的命運和未來:“我本身就是做此準備才會出現。”
寺野南聞言像是有些猶豫,他多看了我幾眼,像是為看透我的背後深藏多少危險。
“那塊地盤能保證幾個人吃上飯?”
“具體要看你身邊,有沒有可以利用頭腦正确運用地盤的人。”
我的回答從某種意義上講過于的模棱兩可,但也因他的提問而心波乍現:即便我再想我們不該相識,卻又覺得因為這樣而相識也并不算太糟糕。
戰鬥是他們這種人了解彼此的最直接方式。某種意義上我站在他的面前,隻是為了賭他願不願意信任這樣無緣無故出現并且用哄騙的口吻說着類似“天上會掉餡餅”一樣話的人。真假參半的話語或許不是謊言,我最大的底氣莫過于了解到寺野南沒什麼腦子而已。
“有頭腦的人不就是你嗎。”
“诶?”
寺野南樂了,臉上挂着相當張揚不羁的笑容:“就是因為是你才會有這種機會,所以我身邊有頭腦的那個人就是你。”
我短暫地沉默了片刻,想問的話最終還是脫口而出:“你不害怕我騙你?”
“如果你欺騙我,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我跟你們日本人溫和的手段不一樣,無論如何我都會直接擰掉你的下巴。”寺野南冷哼一聲好像完全沒有将我的勸誡當回事。不過顯然,沒有人會閑得無聊自爆賭約。他不覺得我像會心軟的傻瓜。
哪怕我确實是如此。
我沒辦法真正狠下心将某個人放在棋子的位置上,棋子這種是抛之即去,棄無憐惜的存在。我原本覺得非親非故的寺野南可以成為受我利用的一方,卻沒想到在這個清晨卻清楚的意識到,人命比我想象中更加可貴。
我果然沒有辦法用這個人存亡的概率或者是寺野南外祖父母的眼淚換回明司武臣的平安。就像我的内心裡裝着自己的夥伴一樣,他的心底大概也是裝着渴望被血緣認同的命運。
既然事實如此,那便不再隻是博弈了。那一定要有更周密的計劃才對。憂慮覆蓋我心,我終說出自己最擔心的問題:“但這一仗跟街頭暴走族小打小鬧的不同。我認為對方應該有槍。”
“隻要有那種東西的話,當然有渠道能搞到。别把我們當做那些在你們澀谷街上穿着花裡胡哨衣物,其實虛有其表的家夥們。”
我微微一怔,果然,上次勸半間修二不要和他們巴西幫起正面沖突的決定是非常明智的論斷。當我看到寺野南對槍支和流血事件已經變得習以為常,甚至無動于衷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想象不及難以觸碰的人生仍然有許多。
“……你想要一把槍護身嗎?我可以借你。”寺野南眨了眨眼,他誤解了我的愁思,用着獨屬他的方式嘗試安慰我。“看在你敢孤身過來同我做交易的份上,我不要你付定金。”
裝在口袋的手機忽然響起了電郵的提示音,我将折疊手機打開看了兩眼。消息來自灰谷兄弟,簡要直接,隻有兩個字:“人在。”
“這種時候反而确定了必須要動手嗎……?”僅一眼,我忍不住苦笑起來。寺野南對我的自言自語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想要抓面包的手拿起又放下。躊躇片刻低聲開了口:“你實在不想去見血的話,也可以不去。”
我想也沒想就說出了實情:“不,實際上我有一位義兄被他們綁架了。如果不親自前去,我豈不是變相地就成了你口中‘軟弱的澀谷人’。僅是憑這點,我就不可以讓我的良心被狗吃了。”
“義兄?”他對這個詞琢磨許久,眼神在恍惚間變得陰鸷不定。“沒有血緣的家夥怎麼會真正認可你的存在?别傻了。聽我的勸告還能從及時的騙局裡抽身。你不會是那種聽到别人求救就會心軟的蠢貨吧。”
“我以前覺得自己不是,隻要冷靜下來自己什麼都可以做到。但在今天……”我将目光抛向他,繼而露出淺淡的笑意。“人都是需要試錯的,而試錯總得付出成本。所以我認為,就算自己被稱作蠢貨也不壞。”
“這可不是我想要的。”冷靜下來的寺野南嗤笑一句。“你必須得是個聰明人,椎名。因為我不和蠢貨做交易。所以你就必須要當這次行動中最聰明的人。”
“啊——”我伸手與他那布滿傷痕又顯得粗糙而帶着老繭的拳頭碰了碰拳。“謹遵使命,BOSS.”
“你叫我什麼……?”寺野南愣住了,眉目中染上了本是少年的他該有的驚愕。原先故作老熟的僞裝卻因為我承認他身份的稱呼而悄然碎裂。
我則是心緒一陣驚顫,他拇指和食指的接縫處竟然也有着明顯的厚繭。可想而知。裡約對他而言并不是什麼宜居的好地方。
“我請你幫忙,所以應該尊重你的身份。這是自然的。你隻是想要代領自己的人在東京混上一口飯吃吧?你自然是他們的BOSS,也是我所認可Dino South的首領。”
“還記得這個名字啊……”
“或者說,正因為這個名字才暴露了南你在South裡的身份吧。”
寺野南意味深長地望向我,許久,他再度開了口。
“如果未來,你想要解決掉那個跟你沒有血緣關系卻想用道德桎梏捆綁住你的家夥……你可以來見我,我會幫你。我很熟練,所以無需你親自動手。”
僅是因為這樣的話語,無數雜念似乎能在頭腦中進行一遍不合理的演繹。我回望着他,緩緩答道:“如果有那麼一天。雖然我更希望是自己無愧選擇,介時,我會堂堂正正地告訴你——我已追上想要超越之人的步伐,而對方,正是塑造我對未來向往的因果。”
他笑了,比起最初相見與我表達的輕蔑之情,此刻的笑應該是不含雜念與嘲諷意味的。寺野南喉結滾動,淡淡飄出一句話:“也許碰到你是上帝安排,為了告訴我地獄并非無可救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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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相當熱鬧的夜晚,我們決定将在老港區舉行一場盛大“狂歡”。
寺野南說救人如救火,因而我對“火攻”的興趣饒有提升。他答應我不出半天就能整頓好隊伍聽我的安排,隻不過談得上“自保”的武器搞不到很多把。我強壓住想要吐槽的欲望:“幹脆把黑市地址告訴我我們去舉報了吧”。
——随後就被寺野南那雙本就兇神惡煞的眼睛威脅了。
我無奈地聳聳肩:“是是,我們談好增加收入不是減少。但如果警察來的時候你們的人也進去了怎麼辦?”
“大不了就是蹲一陣。怎麼了?隻有那些真正偷渡過來的黑戶才會害怕被遣返,而那些人僅僅是吃個飯出個門都對警笛聲在意的不行,東躲西藏慣了。隻要能不去收容所,在混口飯的道路上他們自己早就懂得自保,會逃很快。”
寺野南對此不以為意。他将許多人會在困難面前選擇“自保”這件事看得相當通透。
将灰谷兄弟交給我的地點傳達給對方以後,我先行趕往老港區春見碼頭。離着會面處不遠就撞見了灰谷誠叼着根煙,身後站着龍膽一人。
“怎麼樣?情況可靠嗎?”我急匆匆小跑到二人身旁詢問。
“可靠。那家夥和歌舞伎町的那個有打過照面,被他真的逮到了熟臉。”灰谷龍膽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浮現出了絲得逞的笑容。“大哥按照你說的已經讓人分散着注意每條街道上的攝像頭看地理位置了,現在就看那個叫半間得能否得到具體的布防消息。”
“你們也帶了人手過來?”聞言我有些吃驚。龍膽則表現得遊刃有餘。“出門在外多雙手更好辦事,别忘了,現在狂極歸我們管。更何況……”
“更何況什麼?”
灰谷誠用大拇指撚滅了煙頭:“更何況他們擔心你被那個什麼巴西裔的小鬼欺負,決定找人給你撐場子。”
“舅舅!大哥他們說不要講出來的!”龍膽此刻顯得有些憤憤不平抗議着,耳根繼而也染上了紅暈。聞言,我頓時感到了難以言喻的平和。明明大戰在即,我卻抛棄了備戰的緊張感,從擔心着我的人身上獲得了心安。我剛想說點玩笑話緩和氛圍,龍膽卻接起了個電話。
“嗯?啊。想要審……?沒問題,等我下。我馬上就到。”
“誰的電話?”
“半間那家夥。他說就差一點就好了。”此刻龍膽的眉眼裡冒出了無名的火。“我去幫他個小忙就能把實情全抖出來。你在這裡和舅舅等着大哥他們回來吧。”
“诶?是什麼……啊走掉了。”我剛想要追問,龍膽的身影卻比我話語的速度更快飄蕩離去。徒留我與看起來長得像“社會人士”的花臂大佬灰谷誠站在一處,老實說,我很擔心有什麼路過的好心人不由分說就誤認我受到脅迫。灰谷誠則用他那寬厚的手掌揉了揉我的腦袋頂:“别害怕,這情況他們兄弟兩見過不止一次了。該教他們的,我都毫無保留。”
“您……到底想讓他們踏上什麼樣的道路呢?”
我不清楚,卻很想了解。灰谷兄弟們身上有着仇恨的種子,但這股仇恨并不濃烈,甩脫仇恨後便無拘無束。他們衣着時髦,行事放浪。監管他們的長輩既像是指引他們成為暴走族的“指明燈”,卻又金盆洗手不願幹預什麼□□糾紛。
“什麼樣的道路?小丫頭。你還是太年輕了點。”灰谷誠長吸一口氣,不算寒冷的冬日午後,我們呼出的熱氣變成幾縷白煙。男人的目光投向飄着霧霾的天邊,像是想把雲朵盯出一個窟窿。
“任何小孩在小的時候都有遠大的夢想,隻有在前進的道路上才會發現,實現當初預想比想象中要困難得多。他們的母親曾經上京就是想被星探選中當明星,覺得隻要上了電視,就算是在小鎮上過日子的親戚都能看到。這樣就不會再有人碎嘴議論我們家日子過得如何不好。抱着這種想法,她從鄉下一個人到東京來打拼,等我處理完喪事從老家趕過來找她時,事情已經變成無法挽回的地步了。她的肚子已經大了,整個人浮腫得不成樣子。卻說自己男人死透了,所以肚子裡的種絕對要留下來。因為她愛他。”
成年人的枷鎖比隻用顧着學習的我們多得多,我陷入了沉默,再次将自己扮做存在感極低的傾聽者。我起初隻是想做不關世事的旁觀者,隻是旁觀便深知世事艱難,變化無常。家庭沉重的負擔通常不止落在成年人的肩膀上,晚輩也會深受其害。孩童的心智比大人想象中更加敏感多慮。他們會擔心他們不該擔心的,做出自己不清楚結局卻又因頭腦發熱而去做的事。如果我沒有遇到灰谷兄弟,他們真将“狂極”的副總長找到并殺了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我可是她的哥哥,小丫頭。希望你能理解。人為了想要保護重要的人事物什麼都能做得出來。”誠叔說的話近乎與灰谷蘭如出一轍,我意識到了在這點上他确實将灰谷蘭教得很好。“就算鬧成這副樣子,我也會繼續選擇保護妹妹。”
如果他和龍宮寺謙見面,肯定會很合得來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