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意識回到城主閣時,枯荷先是聽到了哭聲,此時的視線依舊是模糊的,他皺起眉頭,拍了拍自己腦袋,周圍的一切才逐漸清晰。
映入眼簾的,是松文那放大了數倍的木頭臉,枯荷呆滞地望了對方半晌,才眨了眨眼道:“誰在哭?”
哭聲是從近處傳來的,低頭一瞧,才發現般若就在松文身邊,隻不過她個子過于矮小,站得較近的時候,其腦袋所在的高度位置完全在枯荷視線範圍之外。
松文眉頭微皺,道:“發生何事了?”
般若緊緊抱着松文的手臂,啜泣不止。望着這受了驚的小不點,枯荷心情有些複雜,方想去拍拍她的腦袋,對方往後一縮,躲開了他伸過去的手。
枯荷歎了口氣,無奈道:“你...看到了?”
他這一問,般若哭得更厲害了,松文夾在兩人中間,更是一頭霧水了,便道:“看到什麼了?”
“應該是過去的記憶。” 枯荷幹脆地回答道:“不知為何,方才小不點似是動了三生之力。”
“這...” 松文有些詫異,又問道:“是什麼記憶?”
枯荷撓了撓腦袋,神情有些懊惱:“不好說,反正有些不堪入目...”
般若從小父母雙亡,自身血脈遭族民白眼,即便被人孤立,也有族長的偏愛,她吃飽穿暖,來去自由,是許多人求不來的大幸。而方才記憶中那瀕死女童生前的境遇,對枯荷而言都是不小的沖擊,與之相比,般若今生所受的挫折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松文一直把手按在般若肩上,嘗試安撫對方的情緒,他十分在意兩人到底看見了什麼,但因枯荷說了“不堪入目”,又不好追問細節,遲疑許久,他也隻是死盯着枯荷。
枯荷看懂了松文的欲言又止,便對他微微搖了頭,暗示對方莫再多問,随即又迅速瞥了一眼旁邊的紫棠。松文怔了怔,一時不知此舉何意,低頭思量過後,他才隐約猜到,枯荷兩人所看到的記憶很可能與紫棠有關。
也就是說,當枯荷同時觸碰般若和紫棠的時候,般若的三生之力被瞬間激發了。
紫棠本人并不知發生了何事,隻能好奇地望着衆人,久久插不上話,她走到枯荷身邊,輕輕扯了扯對方袖口,道:“城主...您是不是想起什麼了?...還有她,為何要哭?”
“沒什麼,小不點沒見過世面,一看這華麗的城主閣,就給激動哭了。” 枯荷雲淡風輕地抛出了一個牽強的理由,随即溫柔地牽起紫棠的手,輕聲道:“紫棠,今晚待在我屋裡吧。”
紫棠聞言,有些詫異,愣了片刻,又垂下了腦袋,嘟哝道:“...為何...突然...”
“不突然,” 枯荷溫聲打斷了她,“從前你總黏在我身旁,隻是之前...我沒想起來,抱歉。”
紫棠擡起頭,更是詫異了,她緊緊握着了枯荷的手,久久說不出話。雖說鬼并無休憩的需求,但紫棠的确喜歡躺在城主懷裡,那是她最感安心的地方。
良久,紫棠動容地喚道:“...姐姐。”
遇到她的那天,死在她懷裡的那天,紫棠找到了世上唯一的歸宿。化為鬼魂之後,她一路追随,不願往生,最終,她成為城主閣的守護者,見證了“每一任”城主的歸來。
不論「重晚晴」換了何種容器,頂着何種皮相歸來,對于紫棠而言,她都是最初給予自己救贖的“姐姐”。
“不過呢...”
想起自己近來噩夢連連,枯荷難為情地蹭了蹭鼻子,對紫棠讪笑道:“我最近...睡相不好,躺不踏實,還請你幫我說服荼白,在極樂閣備幾間廂房,還有上等的熏香,包管一覺睡到天亮的那種,免得我晚上太鬧騰,吓着你。”
“城主不會吓到紫棠的。” 紫棠确信地回應道,滿臉挂着欣喜的笑意,“其實,隻要您和他們表明城主的身份,不管是極樂閣的荼白大人,還是朱顔閣的绯紅大人,亦或是黑燈閣的玄青大人,甚至是溺水閣的離垢大人,他們都會聽令與你。”
“...話雖如此...”
枯荷一邊嘟哝着,一邊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這五年來,在紫棠的掩護下,他一直以城主友人的身份在夷陵鬼城招搖過市,事到如今,再告之他人自己其實就是城主,不免有些叫人措手不及。何況城主身份何等尊貴,即便已在城裡混迹數年,枯荷依舊感到受之有愧。
“城主的記憶還未完全恢複,維持原樣就好。”
之後,紫棠與荼白打了一聲招呼,枯荷幾人便住進了極樂閣。
荼白本是極其不樂意的。
能在極樂閣花費重金尋歡作樂之人,多半是财力雄厚的富貴人家,于市井平民而言,即便是窮其一生,也賺不夠在廂房中過上一夜所需的銀兩。而枯荷這個不知從哪冒出的浪蕩公子,袖袋裡從不裝半兩銀子,明明沒有除怨之需卻成了此處常客,沒事就跑到閣裡攪和。平日裡自己一人白吃白住也就算了,這一次,他竟還帶上了同夥。
“不知真假的城主友人,窮酸迂腐的江湖道士,還有山溝裡的小小村姑。”
荼白雙手交叉,上下打量着枯荷一行三人,嘴裡是念念有詞。
“還真把這兒當客棧了?我可是看在城主的面子上才對你百般容忍。可你也太厚顔無恥了吧?就算今天破例,允你帶上兩人,明天說不準你就能把七大姑八大姨都給請來...”
荼白用詞向來毫不留情,聽她這般諷刺個沒完,紫棠隻能一旁尴尬賠笑,雖然幾度試圖打斷對方,但無奈荼白脾氣剛硬,心直口快,數落他人的時候,更是滔滔不絕,字字戳心,根本無從攻陷。
“荼白!”
終于,紫棠忍不住了,她羞怯地提高了嗓音,揚聲道:“城主...我是說,他們的确是城主的友人,你...太無禮了!”
“我真不懂。” 荼白不以為然,皺起眉頭,對紫棠揶揄道:“你可以說城主有親信,有部下,有子民,有仆人,有侍妾,有男寵。但若說咱們城主有友人,我是真沒法信,從前你隻親近城主,現在天天為這臭小子說好話,也不知他給你灌了什麼迷魂藥。”
不得不歎,荼白的懷疑有理有據。
恢複記憶以前,枯荷對自己前世一無所知,但現在他心裡清楚明白,以厲鬼「重晚晴」的性子,與他人坦誠相交根本是天方夜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