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來到地府,枯荷看到了許多幻象。
比如說,他常看見前世模樣的聽雨靜靜地守在身邊,偶爾開口說一兩句話,而自己總是默默聽着,從未回應過對方。
“晚晴,你瞧,鬼界也有人賣酒。”
“...小販說,喝一口便能醉十年,我想試一試。”
“再過十年,你會醒來麼。”
“...還是忍一忍,萬一你醒來,我還醉着,可就糟了...”
“......”
“...晚晴,十年過去了...”
聽到這一句時,枯荷猛地一顫,一下子就被吓醒了。
“放我回去!!!!”
大喊一聲後,她從一張簡陋的榻上醒來,迷糊之間,她緩緩起身,就見不遠處的木凳上坐着一個披着黑袍的男子,男子似乎盯着自己,目不轉睛的那種。
為什麼說似乎,是因屋裡昏暗,男子大半張臉都藏在陰影裡,根本看不清他的容貌,不過那一身裝束卻是眼熟得很。
望了那人半晌,對方也沒說話,枯荷将信将疑地喚道:“...不良?”
聞言,男子猛然擡頭,反應激烈地站了起來:“你知道不良?你真的是晚晴?”
枯荷怔住了,她認出了男子的聲音,而這個人絕對不是不良。
她躍下床榻,緩緩走到對方面前,全身都在發顫。躊躇良久,她終于伸出手,踮起腳尖,掀開了對方的衣帽。
“...翊...前輩。”
枯荷從未想過此生能再見重翊,當這個無數次出現在自己美夢中的人站在眼前時,她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重翊凝視着她,眼神裡雖有欣喜,但更多的卻是疑惑。
這個擁有重晚晴容貌的人,雖喚出了自己的名字,卻以“前輩”二字為後綴,而重晚晴不曾這樣稱呼過自己。
“你...喚我前輩?”
枯荷眨了眨眼,半晌才明白了對方的疑惑,當初兩人在重氏舊宅重逢時,一無所知的他,的确是将重翊視為了敬重的前輩。
于是她閉眼凝神,化去重晚晴的模樣,恢複了今世的容貌。
“我是枯荷。”
重翊詫異地瞪圓了雙眼,他一把抓住枯荷肩膀,激動地道:“你怎麼會在此?發生何事了,聽雨呢?沒有好好保護你嗎?!”
重翊如此慌張,定是以為自己真來見閻王了,枯荷連忙搖頭安慰道:“我沒事!我就是...過來轉轉...”
“...轉轉?”
說得輕巧,哪有鬼魂能沒事就來地府晃蕩,完了再回現世繼續做人的?
“你别糊弄我,快把話說清楚!”
“沒有糊弄你,我還活着,隻是...”
枯荷一時也不知從何處開始解釋,他靜靜地凝望對方,縱使心中有千言萬語,卻無法開口,沉默許久,他低頭哽咽道:“你呢...還好麼...”
本想問“這些年過得可還好”,但枯荷說不出口,他知道,重翊被封在重宅八百年,不可能過得好。
重翊怔了怔,随後露出溫柔的笑意,輕聲回道:“我很好。”
“那你...” 枯荷擡頭,對上重翊柔和的目光,欲言又止了半天,才艱難地說出了一直壓藏在心底的疑問:“...怨我嗎?”
“怨你?” 重翊微微挑起眉頭,毅然地否認道:“你在想什麼,我怎麼會怨你?”
枯荷難過地流下了眼淚,道:“我把你封印在重氏,一直沒回來找你,害你被折磨了百年,你怎能不怨我呢...”
“怎能怪你呢?此事明明是我自願...” 重翊連連搖頭,本想解釋什麼,卻又忽然意識到不對勁,轉而問道:“慢着,你明明已經轉世,為何還有晚晴的記憶!?”
“說來話長...” 枯荷露出苦笑,淡然地擦了擦滿臉的淚水,“都不知從何說起...回想這一世,好漫長...二十載不到,卻覺得過了好幾輩子...”
“不哭...” 重翊滿眼心疼地望着枯荷,指尖很是自然地拂過對方臉頰上了落淚,“你慢慢說,我聽着。”
枯荷點了點頭。
“在那之前...” 他伸出手掌,低吟道:“老胡,你還在不。”
重翊不知他在喚誰,便沒接話,片刻之後,就見枯荷手心上燃起了一小點磷光,緊接着,焦急的呼聲從那磷火中傳了過來。
“小仙女!!!...不對,現在是小神仙,你可算是有反應了,你沒事吧?方才到底發生什麼了,我鬼生一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的怨氣,黑滾滾的,就跟發大水了似的,淹了整片荒漠...”
枯荷“嗯”的一聲打斷了對方,直言道:“可否幫我一個忙?”
老胡道:“又要幫忙?你現在到底在何處?”
枯荷一滞,才想起自己不知自己在何處,便擡頭望了一眼重翊,重翊心神領會,便替他接話道:“十殿城。”
老胡一聽回話的是另一人,便道:“小神仙,你又把誰劫了?慢着...你連通行證都沒有,怎麼回的十殿城?”
枯荷聳了聳肩,道:“不重要,麻煩替我去尋一鬼使,其名黑無常,你告訴她,我在十殿城等她。”
老胡似是抽了口氣,道:“黑無常...你是說...那個美麗冷豔的鬼使大人?小神仙與她相識?”
“快去吧,我有急事找她。”
枯荷不打算多作解釋,說完這句話後,他沒等對方回答,便掐滅了手心裡的磷火。
重翊靜靜地望着枯荷,思緒萬千,感慨良多。
重氏往事,慘烈無比,身亡之後,重晚晴的所有經曆他都無從得知,望着今非昔比的眼前人,他慨然道:“你和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 枯荷低喃着,随後苦笑道:“你是說以前的枯荷,還是以前的晚晴?”
重翊一怔,似是沒料到對方會這麼一問,他低頭想了一想,才認真地回道:“都不一樣了。”
“是呀...” 枯荷垂下腦袋,拖沓着步子,落寞地坐回了床邊:“我不一樣了。”
見對方如此低落,重翊跟到枯荷身旁,然後蹲下身子,擡眸望着對方那耷拉着的腦袋,用溫柔的聲音安慰道:“這并非壞事,我雖不知你經曆的所有,但是我能看得出來,你比從前決絕,果敢,堅定,強大,所以...我很欣慰。”
枯荷咽了咽喉嚨,低聲道:“...真的?我比以前...更好?”
重翊微微一笑,誠懇地回道:“現在和以前,都好。而現在的你,讓我更加放心。”
從前重晚晴貴為少主,雖受人尊敬,但她内心卻柔軟自卑,是個極需被保護與認可的孩子,而現在的枯荷,顯然更為堅毅自信,不受外界雜音所左右。
枯荷聞言,欣慰了許多,他吸了吸鼻子,擠出一點笑意,道:“我在地府不能久留,所以...在黑無常來接我之前,你告訴我,地府的這些年都做了什麼,解開重氏封印已過數年,師兄怎麼還沒去投胎?若是哪殿閻王不肯放人,我找鬼使替你伸冤去。”
重翊一生忠誠磊落,如此行善且不作惡但亡靈,其黃泉之路應是暢通無阻,不可能被扣于大小地獄。
面對枯荷這一問,重翊摸了摸腦袋,難為情的同時,眼裡也有些許驚訝。他沒想到枯荷這般狂妄,質疑閻王殿不夠,還放話要使喚鬼使。
“其實...報道的那天,他們随意翻了翻我的生平,便直接把我送來十殿了。隻是我...還不急着投胎,所以就留在此處,謀了一份差事...”
然在這毫無生機的地府中,亡靈并無飲食之需,既然不用維持生計,又為何要找份差事折騰?
枯荷十分意外。
“...什麼差事?難不成你在地府賣酒?”
重翊笑着搖了搖頭,從懷裡摸出一本冊子,翻開之後,就見一隻筆在紙張的上空現了形。
“是這樣的...十殿閻王喜歡聽故事,但他平日不便離殿,便派我四周收集亡靈的生前往事,記錄下來,再篩選一下,給他帶回去。”
說這話時,重翊神情很是溫柔。
這張讓人熟悉安心的面龐本就讓枯荷動容,而此刻對方臉上浮現的絲絲柔情,更是喚起了深埋心中那久遠而美好的回憶。
“十殿...”
思緒空白了片刻,枯荷腦瓜恢複了轉動,他忽然明白了“謀了一份差事”的意義,恍然大悟道:“翊哥哥,你成鬼使了?”
一聽對方不自覺地喚出了當年的稱呼,重翊也是愣了一下,随後嘴角便無法抑制地揚起了笑意。
“嚴格來說,我并非鬼使。鬼使有各自隸屬的閻王殿,而各個閻王殿是不歡迎外殿鬼使進進出出的,因此十殿特意沒賦予我鬼使職位,以便我能随意往返不同殿城,接觸徘徊于地界各處的亡靈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