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說呢……很難形容，非常難形容。

我和香克斯沒有吵架，這種事不會發生在我們之間，即使我想讓它發生，恐怕他也不會讓我如願，他那種惱人的包容總是會讓我沒有辦法去真的做一些無理取鬧的事。

我們隻是，唔，隻是有一些小小的，嗯，大概，算鬧了一點點别扭。

大概吧。

我們之間頭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我現在也很手足無措。

事情是這樣的。

在昨天，是的，昨天我和朱利娅回到了旅館裡之後，我沒有跟着朱利娅一起回到樓上的房間。

可以說那股不高興使我想做點什麼壞事來讓心情愉快，也可以說是其他什麼原因，總之，我看到了旅館老闆的女兒端着一大疊漿果冰淇淋路過，就讓朱利娅先回到樓上。

“我想吃那個冰淇淋……你要嗎？我一會一塊拿上去。”

我是這麼對朱利娅說的，同樣我也是這麼做的。雖然可能晚了一會，但我确實拿着冰淇淋回了房間。

房間裡的人和我走之前沒有變化，朱利娅坐在路的身旁，低着頭一晃一晃地好像在走神，路還是那副樣子，好脾氣地吃着帶酥皮的烤肉。耶稣布坐在路的對面，手指抵住酒瓶的瓶口，視線在我進來時就是瞥過來的狀态，他看起來對我回來松了口氣。

“幹嘛啊……耶稣布你眼神太奇怪了，我去拿了個冰淇淋吃而已。”

我随口抱怨了一句，習慣性地走向香克斯，和他對視一眼，就扭開頭在他腿上坐下來吃我的冰淇淋。

沒有回頭，也不需要看他……這家夥的目光我怎麼都能第一個感覺出來，根本沒有離開過的視線一直停在我身上，從我的臉到我的發頂，又到我的頸側。

但是他一直不說話，隻是注視我。

香克斯在不高興。

這其實有點明顯，對我而言是很明顯。

而我本來也應該不會去點破，就像我們之前的相處，我察覺到了，但隻要我不點破，香克斯也不會持續多久那種情緒的外露，事情和他不高興的情緒都會當沒發生過一樣過去。

隻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不高興影響了我的理智，在耶稣布他們離開後，我沖動地對着明顯氣壓很低的香克斯問了出來。

“你不高興了嗎？”

這是我的原話。

他沒有回答，我對這種彼此都沉默的寂靜感到不适應。

要是之前他肯定會笑起來逗我，笑眯眯地說對啊，然後就變成他哄我了，但是現在他沒有表情的注視讓我感到了莫名其妙卻很強烈的慌張。

是不是該當那句話沒問過？

或許本來就不要問，而且我問出來的一瞬間就感到了後悔。

沖動和魯莽是原本不會出現在我身上的情緒，甚至那份不高興也不應該存在。那些對我根本不是合理的情感，和根源鍊接的知性怎麼可能會有過多的情感……是錯覺吧。一定是錯覺。我不會有真正的不高興才是，模仿了太久所以真的把那些裝出來的情感當做自己的了——太荒謬了。

沒錯，太荒謬了。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我忽然之間便不再感到慌亂，而是放下心來，覺得我的世界再次恢複了以往的平靜。我相信這次的大海将會永恒地停滞，像那樣的海嘯不會再有，因為我可能抵達了某個問題的海岸，又可以說我永遠也無法抵達那個海岸，在這樣矛盾的境地裡，我的平靜就會是不變的平衡。

如果當時能這樣如我所料地發展下去，我和香克斯之間也不會鬧别扭。

可是，在我這麼想着，打算當作沒有察覺到任何他人的情緒，繼續吃我的冰淇淋時，香克斯開口了。

“安娜是故意這麼做的吧。”

陳述的語氣。

我盯着玻璃杯，人影在凸出來的杯壁上會變得扭曲，可他的神情即便扭曲也依舊是難以窺探到情緒的平靜。

現在變成了我沉默。

攪動着杯子裡的漿果粒和奶油，我低下頭想象它們是沙岸泛起的白色波浪和藏在沙粒裡硌到腳心的石子，奶油被我攪成了一團一團，漿果都藏在了奶油裡，隻剩下白色波浪晃啊晃，像是海嘯又發生了，把岸上的東西又吃進了海水裡。

咕嘟咕嘟。

海水淹到了我的鼻子，我好像被嗆了兩口。

“就是故意的。”

鬼使神差地，身體又被那股不高興驅使了。

我丢開勺子，調整了下身體，讓自己更舒服地跪坐在他的腿上，仰頭盯着他，他黑色的瞳仁像是夜晚的海面，或者裡面最固執、模糊不清的一小片。

在我轉過身觀察他表情的時候，他也在看着我。

“因為我不高興，而我不高興的原因都怪香克斯。”我說，“所以，你也要陪我一起不高興才行。”

“……”他眨了下眼，那片海也眨了下。

“……安娜是在發脾氣嗎？”

“……”

哪有人會會像他這樣問。

我不高興地拉下嘴角，捏住了他的臉揉成奇怪的樣子。

“不是發脾氣，我要生氣了！”

讨厭的笨蛋忽然笑了起來，感覺手下肌肉因為他的笑向相反的方向運動，我下意識松開抓住的地方。

看到我松開手，香克斯笑得更讨厭了。

“嗯，安娜沒有發脾氣，是不高興……”他笑着用那種令人火大的語氣問我，“為什麼呢？”

“不知道……但肯定、肯定怪你。”

香克斯看了我一會，笑着又問：“安娜想我怎麼做，才能開心呢？”

又是個我沒想過的問題。

我扯了下他的胡茬，不滿還是很強烈，同時又很迷茫。

“……也不知道。”

嗯。迷茫。

這次沒有騙自己。

直覺也沒有給我答案。

我是真的為我的不高興感到了不知道怎麼辦的迷茫。

要是被之前的人知道，大概都會大吃一驚吧，我也會有不知道的時候啊。

可我本來就不是真的無所不知。

連根源之渦都不是絕對的無限知識，人類又怎麼敢妄稱自己能知道一切。

全知的僞物，假定全知者大概就是這樣的東西。

不過也無所謂了，僞物也好，真物也好。

在我抛卻人類的心前即便早就知道虛假的全知是最大、最惡的詛咒，也隻能這樣承受下去，我早就不再會去妄想擺脫或者掙紮了，反正也是徒勞。

我忽然感覺到難以喘息的疲憊，不高興、迷茫、不安還有别的什麼，那些情緒被押在天秤的一端，我隻能把靈魂蜷縮成一團，否則一不留神就會被壓倒向另一邊，掉進情緒的沼澤。

除非——

“唔……香克斯。”

召喚總能解決問題的香克斯。

他嗯了聲，不用我開口就說道：“安娜困了嗎？”

我側靠過去，摟住他的脖子：“有一點點困了……”

“……那就不要想了，睡一會吧。”

腦後的頭發上多了一隻溫暖的手，我小幅度地點點頭，閉上眼埋進他的懷裡。天平搖搖晃晃，還是重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