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太太平時身體還行,除了偶爾消化不良,吃涼冷的東西會肚子疼以外,從沒什麼頭疼腦熱。
忽一聽什麼最後一面,全家都被吓着了,尤其是黃秀娟。
小老太太今年也才六十歲,秋天的時候見過一次,人還好好的,她生了一個女兒兩個兒子,黃秀娟排行老二,兒子們也都成家了,還沒分家都住在一個院兒,大哥生了一兒一女,三弟生了一個兒子,黃秀娟的這些外甥們最大的十六,小外甥比若玫還小,隻有五歲。
黃秀娟的父親是個傳統的莊稼漢,平時喜歡喝酒,在外頭老實巴交的很好說話,可回家卻會對老婆孩子大呼小叫。
黃秀娟是家裡的老二,又是唯一的女孩,小學三年級就沒再上學,在家洗衣做飯了,那時候村裡的女娃娃都是這樣,能去上兩天學認得兩個字就已經很不錯了。
對于辍學這件事,那時的黃秀娟并沒有太大的反感。上學對于她來說,太過辛苦了,那時她夏天四點半,冬天五點就得起床,先要把昨晚的鍋碗刷了,再準備好一家子的早飯,喂了雞,才步行去學校。
從她家走去鎮上的小學,要翻兩座山,走一個半小時。
等她到學校時就已經很疲憊了,教書的老師在講台上,嘴巴一張一合的,簡直比搖籃曲還助眠。家裡沒有人會念書,且都覺得女孩子讀書沒用,隻要會洗衣做飯種地就行,沒人教沒人管,以普通小孩的自制力,和鄉下落後的教育條件,是不足以将書讀的很好的。
但并不置于倒數,甚至她讀到三年級都從沒留過級,在班上屬于中等。
如果家裡願意,黃秀娟覺得自己讀到初中畢業,是沒有問題的。雖然早起很累,山路很遠,夏天走得渾身是汗,冬天凍得滿手凍瘡,放學又要再走一個半小時回家。
晚上回家後還要洗完一家子的衣服,晾上架子,刷完鞋,才能睡覺。
但咬咬牙也不是不能堅持。倒不是什麼想多認幾個字或是考個中專,黃秀娟就是個安穩的普通小孩,她沒見識,沒太大遠見,她隻是按部就班的過着。
叫她上學她就認認真真上學,讓她做飯種地,她就勤勤懇懇做飯種地。
直到三年級下半學期,母親生了三弟。
那時候村裡沒條件坐月子,在田裡做農到生産,三胎快的像生雞蛋,才感覺到疼痛,沒半個小時,生好了老三,就喝了一碗紅糖雞蛋水,第二天繼續下地幹活。
沒什麼值得說的,大多數的女人都是這樣,她是幸運的,不幸的已經難産死了。
黃秀娟也是幸運的,不幸的已經夭折了。
村裡多的是生了七八個崽養不活一個的女人。
弟弟的出生剝奪了黃秀娟接受教育的權利,因為她要在家全心全意的照顧在襁褓中的弟弟。
沒什麼值得說的,姐姐都是這樣的,這是姐姐該做的。
沒那麼多主意,沒多聰明,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兒也沒那麼強幹,世上少的是能拼殺出來的強人,多的是黃秀娟。
他的母親和她一樣,很多人說她像汪大花。
長相性格,都很像。
汪大花不是沒羨慕過别人家,村尾的吳屠夫雖然是個殺豬匠,成天一身的油膻味兒,可他挺疼老婆的,對孩子也好,托殺豬的福,不缺内髒、下水,豬脖子肉吃。
隔壁的王木匠也還行,瞧給孩子做的小水盆,闆正漂亮。
做豆腐的張大姐身上穿的那件大紅色的羊毛衫,是兒子給他買的,今天見面就一直在說那衣服有多軟,多暖和。
表姐家的兒子去年中專畢業,留在了縣城工作,過年要結婚了,來給她發喜糖,接她去喝喜酒。
汪大花的胃病又犯了,已經疼了三天了,她三天沒咋吃飯,隻喝了水。
所以并沒有多好的心情,甚至覺得咋滴人家家裡的喜事兒就這麼多呢。
她捂着肚子,臉色很差。
但家裡無論是丈夫,兒子,孫子孫女,都沒人發現她的不對勁。
或許發現了,但因為她老說肚子疼,大家也不太願意去細問她。總歸是昨晚吃了鍋底的鍋巴不消化,她的胃一直是這樣。
汪大花照例做飯幹家務,這幾天雪太大了,丈夫黃福順正和大兒子一起清理屋頂上的積雪。
孩子們在炕上寫作業,兒媳婦在做針線活。
沒什麼不對勁,日子不就是這麼過,哪有那麼多的溫情歡樂。
黃福順清好了雪,抖了抖身上的雪,罵罵咧咧進了屋:“他媽的,累死老子了。”他橫了一眼汪大花,“磨磨蹭蹭的,飯做好了嗎?”
汪大花端菜上桌:“好了。”
“怎麼又是白菜粉條?”黃福順抱怨了句,“把我的酒拿來。”
汪大花勸了一句:“少喝點吧,讓你磨的玉米面還沒磨呢。”
卻不料被黃福順當着小輩兒們的面給了一耳光:“你現在威風起來了,都管到我頭上來了。”
他常這樣,一點不順心就會動手,耳光是小的,沒掀桌子踢人已經很好了。
兒子媳婦兒們看着,也沒人攔。
就連孫子孫女們都習以為常了。
大家坐下吃飯,飯桌上沒人說話,和平常一樣,隻是汪大花臉上多了一個五指的掌印。
那還能怎麼樣呢,嫁雞随雞,嫁狗随狗,這就是她的命,她得認。
早幾年村裡不是沒有人家鬧過離婚,大多數都被村委婦聯的人給勸和了。
有離了的又回了娘家,沒過半年再嫁的,二婚嫁得更差,要麼是老光棍,要麼是老鳏夫,總歸是又過回了離婚前的日子。
也有兩個沒有再婚的,自己一個人住,生産隊平時會多照顧些,過得像個老寡婦,娘家不待見,兒女也甚少去看望。
平時村裡人也會笑話她們,說她們自私,過不好日子,掌不好家。
汪大花想,或許她在外人眼裡也過得不錯吧,這幾年至少沒鬧過饑荒,一大家子有兒有女的,這不就是從前聽過的三世同堂嘛。
她該滿足的才對。
夜裡肚子越來越疼,已經到了無法翻身動彈的地步了。
小孫女靠着她睡,翻身時撞到她的肚子,疼得她頭都發暈,撐着炕沿嘔起來。
家裡人聽見動靜,黃福順沒好氣的點燈:“大半夜的不睡覺,你又作什麼妖?吃什麼吃壞了?自己胃不好,就别去吃鍋巴,喝冷茶…”
他罵完才去看地上,是大灘的黑褐色渣碎。
“惡心死了,你吐的什麼?”黃福順道。
小孫女和小孫子也趴在炕沿上看,忍不住也犯了惡心:“哕,好臭啊,姥姥臭死了,我不要跟姥姥睡了。”
大兒子和兒媳婦就在裡屋的炕上,倆人都沒動。
直到汪大花猛咳了一陣後,嘔出兩口鮮紅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