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觀中人多,不便行走,戚宴之隻低聲道:“臣得罪了。”便一把抱起小皇帝,身形輕捷翻上了屋頂,幾個起落,已飄然落入梁述家眷歇息的院中。
遠遠便聽徽止說:“娘,你還沒好麼?我不等你啦,我要去找奂之哥哥玩!”
于是一個清柔婉麗的聲音無奈責道:“說了多少遍,要稱‘陛下’,這麼口不擇言的,若旁人聽見,你父親也護不了你!”
徽止咯咯笑:“這不是隻有咱倆在麼?人前喊陛下也就是了,當着他的面,我就是這麼叫,他都不生氣,誰敢罰我?”
這一番嬌聲軟語親切非常,林璠聽得喜不自勝,小臉都紅了,見戚宴之在一旁憋笑,故作老成地瞪她一眼。
徽止已推開門滴滴答答下了台階,口中對娘親說着:“真不能等啦,再不去,陛下就要走了!”一溜煙朝院外跑,惹得侍女們連忙在後面追。
林璠一把拉住戚宴之的袖子,悄聲道:“咱們繞到她後面,吓她一跳!”不等答應,已貓着腰溜到徽止方才經過的一座抱廈後頭,正要沖上前,忽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故江公公特命奴婢将此事禀報梁公。”
戚宴之一聽,眉頭頓皺,正要伸手拉住林璠另尋由頭帶走,卻見小皇帝臉上喜色盡斂,神情沉靜,已恢複對群臣時的威儀,低聲道:“這是趙洪?”
趙洪是江振手下分管東廠的掌事太監,多年來江振與梁述沆瀣一氣,暗通消息并不罕見,卻不料今日明目張膽至此,又叫小皇帝遇見了。
畢竟名義上東廠、錦衣衛都效忠皇室,平日趙洪常向瑟若彙報事務,故而林璠對他也熟知。
戚宴之心中暗叫不妙。
這六年來,殿下對陛下極盡保護之能事,不僅隐瞞了當年宮變真相,還讓林璠将梁述視作風雅親厚的舅舅,默許梁述時常教字讀詩,甚至一起踢踢蹴鞠;又精心挑選侍讀與玩伴,避免他長在深宮婦人堆裡失了男子氣概。
至于江振、王敬修與梁述的腌臢事,他九歲孩童怎能理解,更是瞞得滴水不漏。
她正要開口勸林璠去追徽止,卻見小皇帝面上露出沉冷之色,竟是這麼多年從沒見過的,無端叫戚宴之心頭一震。
林璠鎮定地說:“咱們就在這聽。你看好周圍,不許叫一人知道!”
戚宴之聞言颔首,引他藏至暗處靜聽。
“官匪聯手,錢糧亦解。”果然是梁述的聲音,“汪貴已上岸露面,此局已成,難以撼動。”
趙洪此番不顧避忌前來,正因江振急令,汪貴之事牽連甚廣,不敢擅斷,需梁述速作裁決。
衆人素知梁公智計無雙,原以為他會詳籌破局,不料開口便是“此局已成”,更言“難以撼動”,語氣中竟透出大勢已定!
趙洪心頭一緊,仍恭敬問道:“不知梁公可要發八百裡急遞,命那汪……”
“不必。”梁述淡道,“汪貴之亡,隻在旬日,看他自己造化。章晦困不住谷廷嶽,捷報入京之時,便換人掌溫州吧。”
“是。”趙洪應聲。
梁述似是在笑:“昶慶的棋風,愈發神鬼莫測啊。章晦到死不知對手是誰,谷廷嶽、紀四一個隻道是祁氏商人逐利,攀附朝中開海勢力,一個隻道是谷廷嶽所托,欲解溫州困局。”
“誰能想到是昶慶親手布局,不過遣一介商人,便可除這十年無人敢動的東南巨寇。”
趙洪頓了頓,頗為不解道:“汪貴為患多年,殿下此時動手,意在何處?”
“便教你一回。”梁述道,“你可知汪貴十年橫行,家底幾何?”
趙洪恍然:“殿下是盯上了汪貴的錢……”
傳言汪貴藏金無數,若能于秋征前先收此筆巨款,戶部屆時再無借口稱無資歸還民貸,後續開海之資,更不在話下!
“此計至少有三得。”梁述道,“一得财用、除巨匪,首戰大捷,無人再敢阻開海之措。”
“二則敲山震虎,借機清洗浙閩軍政,以示即便不倚我梁述,昶慶亦能平海。”
“三打戶部臉面。昶慶派祁韫出手是五月初,在王敬修引王家資本入局之前,自是當時已算準王敬修後手。待汪貴之财歸戶部、再還民間,王家自能分利。她這是在提醒王敬修,順者得利,逆者難安。”
趙洪暗歎梁公深謀。
梁述語氣一轉,悠悠笑道:“倒有一事,煩你家主子去辦。若祁韫真除了汪貴,此人便不能留。”
他笑意似乎越發深厚:“得此一子,勝十萬雄兵。捷報既傳,失個過河卒,昶慶想來也不會太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