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是不合常規的做法,祁韫知瑟若也怕她冷,哭笑不得,隻得在二層設宴的窗邊張望,又恐開窗凍了菜肴,忙不疊關上,這下倒真是困坐密室,不辨風雪,不知來人了。
不等祁韫徹底平靜下來,樓下便傳來細微腳步,輕柔如落葉拂水。瑟若已緩步而上,唇邊帶笑,神色澄明,仿佛曉風初晴,清梅乍開。
祁韫這一刻的激動幾乎無法自持,隻因她看見,瑟若身上披着的,竟是那日煙花鋪前她匆匆遞出的那件披風。
披風原是她逛街時随手買下的東西,用料針腳都還過得去,本打算留作贈給謝婉華或晚意的小物,稱不上寒碜,也非難登大雅之堂。
可世間再好的東西落在瑟若身上,總覺是螢光比日月,一念之間,祁韫竟尴尬得無地自容。
然而那件淡藍織錦雖不張揚,卻極素雅,瑟若披着,竟有清水芙蓉之姿,完全是人襯衣,而非衣着人,出塵而明淨,又讓祁韫舍不得移開目光。
見瑟若含笑立于門口,祁韫這才回神,忙跪地拜迎。起身後,恭敬垂眸,上前接過她解下的披風,隻覺頸後發熱:這料子一觸便知何其簡薄,原是暮春或早秋才合用的衣物,如今穿着,豈非要凍壞?
瑟若今日偏穿這不合時宜的薄衫,分明是在告訴祁韫,那日的關懷,她記下了,也收下了。
“好雪。”瑟若卻如話家常,笑着捧手輕呵,“融雪煎香茗,調酥煮乳糜。什麼茶這麼香?”說着一徑往室内走,大大方方地坐下,看祁韫笑着給她倒茶。
“是福爾摩沙的珠露茶。”祁韫微笑将茶奉上,“此番剿滅汪貴,所得之物中有此茶,最著名是幽蘭香,行銷南洋,風靡數載,故特請殿下嘗嘗。”她沒有說的是,此茶養胃,佐餐極佳。
瑟若淡淡點頭,捧盞暖手,果然是冷了。細品一口後,未見誇贊,反而睨着祁韫道:“祁卿本就見多識廣,遠行所得,定是好物,倒讓我羨慕你遊曆四方。”
若是初見,自是覺這話帶着威懾之意,但祁韫已能分辨其中的調侃,絲毫不懼,笑道:“我不過行走四方,天子才是真正富有四海。若殿下賞識,是這茶的造化。”
瑟若見吓不住她,也不惱,不再糾纏,反而笑道:“祁卿快入座吧,一杯茶都來頭不小,倒讓我看看你這八珍玉食究竟長什麼模樣?”
原來一室香氣四溢,她自踏入門起,心情便極好,甚至未察覺自己早已餓了——對于常年吃飯如交差的人來說,這已是難得的奇迹。
“殿下算說着了。”祁韫入座笑道,“今日飯食,确是八事。臣此番出使之經曆,俱在其中。”
瑟若目光已掃過桌上布置,見是用保暖夾炭的玉石桌面托着,飲馔溫度得以保持,風味也不會輕易流失。
八道菜,色香味俱全,葷素搭配、濃淡适中,湯菜鮮美,豐而不膩,蔬果清鮮,海陸兼備。
顯然是祁韫初次請她用餐,因不知她口味,便諸味齊聚,純靠細心考量,試探之餘,滿是周到與體貼。
“第一事,請殿下嘗嘗這道‘甘言蜜語’。”
瑟若見那不過是一道尋常桂花糖藕,勝在芬芳宜人,糖液溫潤,桂花香氣沁人心脾。清甜中帶微暖,恰如初冬陽光,溫和而不膩,令人心神舒暢。
她一邊品嘗,一邊聽祁韫講初到溫州府與章晦過招的三頓飯,祁韫笑将其比做“口蜜腹劍而漏洞百出”,正如這道裹蜜的藕片上布滿大大小小的圓洞。
祁韫說話是斯文的拐彎兒罵人,瑟若被她逗得不自覺一口咬斷那片藕,咽盡後笑道:“我知你今日路數了,原是菜品尋常,說書下飯。你就一氣兒講完吧!”
雖看似尋常,入口方知此藕并非常見北地品種,而是湖廣粉藕,以馬蹄、百合、蓮子水慢炖,再以淡化百花蜜調味,甘甜粉糯,入口即化,暗合章晦等人“一觸即潰”之意。
瑟若雖不精于烹饪,卻本能覺得這藕清甜芬芳,不似常見糖藕那般甜膩,溫糯适口,不寒胃,不膩心,一下子便愛上了。
祁韫雖口中講着趣話,卻是目不轉睛地看她的表情,見那娴靜端莊的面容上瞳孔微張,雖仍是君王慣有的喜怒不形于色,卻分明透出愉悅之意。
第二道“合谷定計”,以荷葉蒸糯米丸為底,丸心則是以五谷粉調和、攪打上勁的肉餡。菜名取“谷廷嶽”之“谷”,荷葉既是同盟聚合的“合”字所寓,亦指關鍵人物何轍。味型清香甘美,丸子玲珑小巧,胡椒鹽味淡雅宜人,在雪天熱氣騰騰地吃上一口,暖意頓生。
第三道“虎穴龍潭”為一盅清湯,仿甯波雪菜炖水潺之法。水潺肉肥骨軟、刺細無礙,入口即化,唯頭形兇獰,遠望如短白小龍。
湯中雪菜喻内河水草,水潺則寓漕幫紀家,炖至骨酥肉爛,無須挑刺。瑟若未及細品,隻覺順喉而下,齒頰留鮮,愈發胃口大開。
第四道“金佛脫殼”,取佛跳牆湯底文火慢炖鹌鹑至骨肉分離,鹌鹑肉質極嫩、脂肪少且帶清香,不腥不柴,肌理細密,入口軟糯,一盅一禽,既珍且雅。
隻不過,瑟若聽說汪貴與紀家合運南京大晟宮的斷眉金佛,有些不高興,畢竟那是老祖宗的東西……好在汪貴已伏誅,佛自追回,倒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