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到了?”
“聽到了,就醒了。”費介一下一下輕拍着他,“還讓我來看你,最後卻也不敢輕舉妄動,直到你身邊那個王啟年找過來。”
快兩年了,這是範閑第一次提起陳萍萍。
劫刑場、闖皇宮,儋州一年殚精竭慮,回京之後步步為營身陷絕路,範閑始終不敢去想被他從刀下搶回來的老人究竟怎麼樣了,隻敢在稍有喘息的時候猜測,應當是活下來了。
隻是他不提,身邊的人也不敢輕易提起。
不敢提,也不能提,絕處尋生的他不可能給慶帝任何一點重新找到陳萍萍的可能。“陳萍萍”三個字但凡從範閑口中露出來,慶帝一定會撒開自己所有觸手将這隻背叛他的老狗卷回來,令其成為一張徹底擊潰範閑的底牌。
于是那個血色的刑場埋在範閑心底,觸及生疼,避之不及。
範閑輕碰上那把破舊輪椅的扶手,心想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他的萍萍,口中喃喃:“無事便好。”
小言公子蹙着眉,岔開話題的模樣不甚熟練,突兀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家裡在做什麼了?”
“範思轍像是要長在我院子裡。”範閑歪着輕靠在椅背上,“若若和姨娘這幾日卻是不見人影,再算算日子,傻子才看不出來。”
費介低頭,看小徒弟貼着自己袖子,一手抓着自己手指摩挲着玩,哼笑出聲:“虧你那弟弟真以為瞞住你了。”
“所以你今天一定要出府?”
“我也挺期待我爹他們給我準備了什麼驚喜。況且範思轍在我面前抓耳撓腮的,再不給個放開手腳的機會,怕是要難為死他。”範閑在費介手上蹭了蹭,露出一個乖巧機靈的笑,“而且我也是真的想老師了,老師過年都沒回來。”
縱然知道這小子嘴巴甜,費介也忍不住被哄得交出了好幾個新揣進懷裡的瓶瓶罐罐。
——真是個狐狸崽子!
在費介桌案前,身邊圍着一群叽叽喳喳的三處師兄,範閑最終拍着膝上一堆“哐裡哐啷”的成果,趕在晚飯前回到了東小院。
飯菜香味飄蕩到了小院門口,範閑喟歎着揉了把饑腸辘辘的肚子,一擡頭,被突然出現的蒙眼五竹叔吓了一跳。
“叔?”範閑眨眨眼,“你回來了?”
“嗯。”
範閑不問他這段時間去了哪兒,五竹也不說。接過範閑的輪椅,将他帶到飯桌前。
吃飯時,範閑咬着筷子,瞧着隻顧埋頭吃飯的範思轍和給他填湯的柳姨娘。他猜,爹和若若這是怕藏不住事,才沒來東小院陪他吃飯。
正月十七了,所有的驚喜過了今晚就知道了。範閑忍住滿心的好奇,捂着今日又酸又癢的心口沉沉入睡。
***
“生日快樂。”
次日,範閑尚未睜眼,耳邊先傳來五竹叔略帶僵硬的祝福。
範閑伸了個懶腰,埋進被子裡使勁兒蹭了蹭,蹭掉腦子裡的困勁兒,而後伸手接過五竹手裡的東西,沒看清是什麼,先說:“謝謝叔!”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小冊子,非常薄,捏在手裡不過隻有幾頁。
範閑完全想不到會是什麼,不過打開以後,他蹭的一下坐起來,腦袋在床頭木杆上撞了一下都沒顧得上管。
他捧着這個小冊子,甚至忍不住顫抖。
“叔,這個!這個是……”
“這是你娘。”
泛黃的紙張上貼着一張圖片,有些類似二十一世紀的照片。上面是一個盤着丸子頭的小女孩,站在五竹身邊,擺出一個超人的姿勢。
範閑從未如此清晰地看到過葉輕眉的面龐,也從未意識到相機是一個多麼偉大的發明。它真實記錄下了他從未謀面的娘親,不是朦胧的畫像,不是模糊的講述,不是恒古的文字。
範閑眼前倏地模糊起來,一滴水漬滴落在相片上小姑娘的臉上,被範閑輕輕抹去。
這是神廟留下的、不該出現在如今世上的舊時代科技的遺留,但範閑無比感謝它的出現。
是二十一世紀的範慎對先行者的向往,也是慶國的範閑對娘親的孺慕。
巴掌大的小冊子,被範閑小心翼翼貼着心口妥帖安放。
在這之後,範閑的小院子大門打開,開始了絡繹不絕的喧鬧。
成箱的禮物和拜貼被送進來,有名貴華器,也有簡簡單單一兜小棗。名帖被分門别類登記收好,禮品也按着名帖的分類擺放在廊下或是送進範閑的堂屋。
這個白天注定是平靜不下來的,若若和範思轍待在範閑身邊,胸口還慰貼着一張小小的相片,陪着他渡過了接受外客祝福的一整個白天。
即便坐着,也是筋疲力盡。
範閑心想,怎麼就能有這麼多人?他不是已經從朝堂隐匿了許久嗎?
——累啊。
臨近傍晚,一陣腳步聲和輪子滾過地闆的聲音從院門口傳過來,範閑正閉眼仰躺在椅子上,臉上蒙着狐裘毯子,看也不看懶散道:“禮物老王你看着放吧,客人送去正廳。”
“我也要去正廳嗎?”
不是老王的聲音,範閑一怔,随即一把抓下臉上的毯子,愣愣看着出現在面前的清瘦老者。
老者渾濁溫柔的眼神上下打量一遍他,輕聲道:“瘦了,穿的單薄了些,要小心着涼。”
兩人相對而坐,半響範閑抿着嘴,露出一個抑制不住的笑:“我好得肯定比你快,院長。”
從江南到京都,船隻颠簸、車馬不停,範閑下過江南,自然知道這段路會有多波折。
他握住陳萍萍枯瘦但比自己暖和許多的手,“怎麼就自己跑過來了?該等我去江南找你的。”
“你第一個生辰,我總要來的。”陳萍萍摸了摸範閑卷卷的頭發,“怎麼瞧着像是要人哄的樣子?——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你是在哄小孩子嗎院長?”
陳萍萍笑開:“我對這句哄人的話可是很受用,況且你也不算大人。”
“我想到我爹他們會給我準備一個大的驚喜,但沒想到會是這麼大。”
陳萍萍歪頭,“那我應該隻算是驚喜的一部分。”
“還有?”
“還有。”
“你要這麼說,我可有點迫不及待了。”
迫不及待的小範大人和他的驚喜之一陳萍萍被影子和王啟年推着,去了正院。
此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正院中燭火照映,映出了滿堂的熱鬧。
範閑将将露面,一個粉嫩嫩的小人就跑過來,手裡握着兩枚雞蛋,熱乎乎的被塞到範閑手裡,“叔叔生辰快樂呀!”
範閑揉揉她的發髻,“謝謝你呀霸霸。”
完成任務的霸霸被笑眯眯的王啟年抱起來,小姑娘嘴裡黏黏糊糊喊着“小年年”。
“啧啧啧——”紫衣勁裝的肆意少女溜達過來,嘴裡啃着一個蘋果,“生辰快樂,不過我該祝你幾歲生辰快樂?這好像是你的第一個生辰。”
範閑睨她一眼,“聖女大人,不管我幾歲,生辰這天我都是老大。”
“嗯,你老大,看我不吃窮你……”
範閑笑着問她:“你怎麼跑來了?”
海棠朵朵撩了下頭發,“我不算是驚喜嗎?”
“那可太驚喜了。”範閑一拱手,“多謝聖女大人。”
再一轉頭,是年前剛剛右遷至京都楊萬裡和最近忙着春闱的史闡立,兩人走過來同老師說話,“佳林也要來京都了,我倆官職還未最終定下,佳林要安頓家裡人,趕不及來給老師賀生,待入京後再來拜訪。”
再往裡面走,範家人、鑒查院人、慶餘堂的幾位老掌櫃、李成儒、蒙着面的荊統領(這次終于轉正了)和跟着範閑出使北齊的高達,還有許多溢着笑的面龐。
鬧哄哄的一群人,都是範閑的親朋,三三兩兩圍聚在院中,瞧見範閑和陳萍萍,手上拿着吃食再笑着上前打過招呼,一派松弛歡聚的模樣。
正廳裡,老太太手握鸠杖正坐其中,身側站着柳姨娘,還有兩個背着身的人。
老太太招手,“閑兒,過來。”
範閑被推過去,便見柳姨娘身邊兩個人轉了過來。
“老師,生辰快樂。”
“哎呦你這孩子,瞧瘦成什麼樣子了!”
範閑來不及說話,被輕裝打扮出宮的婦人拉住手,正是曾經的宜貴嫔、如今的太後。
柳姨道:“以後每日我叫人做好了藥湯給你送過來,可得好好補補!——洪公公,回去把私庫的冊子送我那裡去。”
“是,太後。”洪竹應下,擡頭對上範閑的眼,沁着笑意行了一禮。
去了宮裝的太後和微服私訪的陛下,此時不過是以家人的身份出現在這私下小宴上。
瞧着老太太樂呵呵的模樣和一院子鬧騰騰的景象,範閑蓦然悟了——家裡人這些日子小心翼翼藏着的驚喜,原是給他準備了一個名為“團圓”的大禮。
這群朋友親人,不是費心費力,哪裡能聚得這樣齊。
範思轍從外面小跑進來,推着範閑就往外跑:“快快快!要放了!”
“什麼要放了?”
“嗤——砰!!!”
“煙花要放了!!!!!”範思轍大喊的聲音飄飄傳進範閑耳朵裡。
自葉輕眉去世後便從京都消失了十數年的煙花,此夜重新綻放在嶄新的城中,混着府内府外滿城的欣喜笑聲,透出空中仍舊圓亮的明月。
陳萍萍悄然出現在他身側,溫聲道:“你娘說過,火藥的出現不該是為了殺戮,而當是因為快樂。”
“我娘還說過什麼?”
範建寬厚的大掌搭上兒子的肩膀,最大的一顆煙花升空,幾乎照亮了京都的半邊天。巨大的轟響聲中,範閑卻清楚聽到了父親的聲音傳來:“你娘還說過——願範閑以後,年年歲歲,月滿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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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的時候有小可愛想看大團圓,思來想去這個場景寫在這裡最合适。這應該是《範家子》這篇文章的最後一篇番外啦,閑兒生日快樂!也祝大家月滿餘年!
我的另一篇生賀指路合集:《我哥這麼威風呢》
大家玩的開心^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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