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穣侯府。
隔着重重門扉,張良就能聽到屋内嘈雜的聲音。
琴聲、編罄聲、蕭聲……還有女子的歌聲。
女子的歌聲似曾相識,張良頓住腳步,凝神細聽,女子唱的是:“将仲子兮,無窬我裡,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
熟悉的聲音将張良釘在原地,一時間忘了所處何地。
直到一曲畢,歌聲止,張良仍伫立在原地。
——這是韓國的民歌。
幼時,他曾聽田邊女子唱過,還問阿娘女子唱的是什麼。
阿娘那時笑笑,說,他長大就知曉了。
後來,韓國亡了,再次聽到,是她妻子唱的。
妻子走後,再也不聞這樣的聲音
他已經快十年,沒聽到這樣的歌聲了。
男人站在那裡,青衣缱倦,掃去了往日裡他臉上的憂愁,眉目溫柔,眼中閃着星星點點的光,光一點點拼湊起來,拼成了故國的鄉音,他怕稍一動,一切就成了泡影。就連桂花落在他耳邊,綴上一點淺黃,他也沒有動一下。
侍從從裡面出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張先生,君侯裡面等候您多時了。”侍從上前提醒。
張良蓦然回過神來,桂花從他耳邊落下,跌落在青石闆路上,滾了幾滾,終究落入塵埃。
這是桂花,不是杞柳。這是彭城,不是新鄭。這是楚國,不是韓國。
濃密的睫毛在他臉上打下一片陰影,顫了顫,眼中的情緒一掃而盡,轉而依舊是那個清冷無雙的張子房。
“好。”張良擡步走了進去。
有那麼片刻,侍從以為方才之人,不是張良,而是哪個聽心愛姑娘唱歌的情郎。
屋内的樂聲沒有停止,不過已經換成了楚地的民歌。
哪裡的民歌,對于卧榻之上的穣侯韓成,都是一樣的。
屋裡頭彌漫着濃烈的香氣,香氣裡混雜着酒香、熏香、還有别的不可以說的味道。
張良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皺,他不喜歡這香氣。
重重帷帳之下,韓成卧在美人堆裡,目不轉睛地盯着屋内跳舞的美人,并未為張良的到來側目。
張良就這麼看着他,不去驚擾。
楚歌換了一曲又一曲,末了,韓成才想起來這裡還有個張子房。
透過帷帳,韓成嘴開開合合,對張良說了什麼。舞樂聲太大,張良沒聽清。
張良也不想聽清他說什麼了,轉身決然離去。
身後人亦沒有挽留。
離開穣侯府很遠,萦繞在張良鼻尖的香氣仍未散去,讓他呼吸不上來。
忽地有種惡心感。
恍恍惚惚,天地之大,不知何處存身。
他擡頭,看向彭城頂的扶光,似乎和新鄭的扶光沒有任何區别。
街市上人來人往,耳邊聽到的,盡是彭城口音。
熙熙攘攘,竟無一兩親眷。
“張先生,亞父請您過去。”一名侍從出現在張良身後,躬身道。
張良沒有轉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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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房先生,自鴻門一别,多日不見了。”範增笑呵呵地讓人給張良倒酒,“大王為諸侯脫不開身,老朽日夜忙碌政事,這麼多日子,還未與子房先生叙過舊,請子房先生恕罪。”
範增府上不比穣侯府,沒有韓國民歌 ,也沒用楚國民歌,更沒有濃郁的香氣。
就他們兩人,相對而飲。
鴻門宴上,兩人說不上融洽,幾乎之劍拔弩張的程度,若說二人有什麼舊情,那才是可笑。
張良當然看得出來他的心思。
張良辭讓:“先生是長者,良當不起先生一聲子房先生,實在折煞良了。”
“子房先生去過韓王……不,穣侯那裡了吧。”範增将酒盞放下,目光深沉,“子房先生怎麼不飲酒?”
張良看着清澈的酒水中倒影出的自己的眉眼,有幾分像是當年鴻門。
“良不勝酒力,請先生恕罪。”張良不卑不亢。
範增頭上的白發比在鴻門又多了,眼神依舊犀利。
“老朽知道子房先生不愛舞樂,就沒有叫人來。既然不勝酒力,那就不飲也罷。”範增也不勉強,話鋒一轉,“穣侯一向可好啊?”
“穣侯”兩個字不輕不重地刺在張良心頭上,時時刻刻地提醒他,韓國亡了。
什麼複國,什麼韓王,什麼韓相,統統随着鹹陽宮的一把火去了。
風一吹,再不見了。
“穣侯甚好,謝先生關心。”張良擡眸,眼裡盡是笑意,沒有半分埋怨。
範增又飲下一杯,緊緊盯着張良:“我知道,子房先生一直想複國,可這您不能怨大王,是穣侯觸怒了大王,不配為韓王,大王一怒之下,才這麼做的。子房先生莫要憂心,等大王定了齊國回來,哪裡心頭舒暢了,老朽就勸勸大王,說不定大王一高興,穣侯就可以回韓國了呢。”
不是韓成配不配,是項羽,一開始就沒想讓韓國存在。
張良心中如明鏡。
張良低頭:“良,替穣侯拜謝先生。”
說罷,張良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範增見酒已空,嘴角勾起一抹笑:“子房先生方才從穣侯那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