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院子,一男一女站在正中間。
駝背的男人是花斐的父親花文祥,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的是鄰居徐卉,她手上端着一盆新鮮冰草。
花斐急忙抽身退出,然而衣物摩擦發出的動靜還是被父親察覺了。
“花兒回來了!”
被抓包,花斐隻得走過去:“嗯,回來了。”
花文祥好像被人撞破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搓着兩隻手,有點不知所措。
徐阿姨倒是坦然,回身笑道:“花兒,好久不見,幾天前聽你爸爸念叨你要回來,怎麼這會才到?”
花斐朝徐卉點頭:“徐阿姨好。路上有點事耽擱了。您進屋裡坐啊,外面蚊蟲多。”
花文祥忙不疊解釋:“徐阿姨隻是過來送冰草的。沒别的事。真的。”
徐阿姨見花文祥如此,了然地擺手笑道:“冰草種多了,給你們送點,沾沙拉吃。花兒,得空到阿姨家坐,阿姨給你煎丸子。”
說着就走了。
“怎麼不讓徐阿姨進門?”花斐揪了一把冰草放嘴裡嚼。
“不合适。”花文祥說,開火,把早已準備好的肉龍擺在蒸籠上,不多會,廚房裡熱氣騰騰。
“有什麼不合适?一個人這麼多年,找個知冷知熱的人不很正常?”
花文祥聞言手下一停滞,許久,才在白茫茫缭繞的水汽中說:“習慣了,不找了。”
花斐微微歎了口氣。
父親與其說是習慣,不如說是懼怕。
懼怕流言蜚語。
花斐從小沒有媽媽,所有人都可憐她同情她。小區裡沒有小朋友敢跟她搶東西,因為大人永遠會把東西搶過來給花斐,轉而教育自己的孩子——“她要就讓着她嘛,誰讓她沒媽呢!”
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像根陽光雨露都要别人施舍的可憐的草。
然而最可憐的人并不是花斐,而是花文祥。
花文祥年輕時出了名的眉眼俊秀,性格開朗,愛唱歌愛表演,是單位活躍的文藝人才。然而花斐有記憶開始,父親總是沉默寡言眼内無光,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洗衣做飯照顧花斐。
他極少和異性說話,不可避免打交道也保持着遙遠的距離。
鳏夫門前是非多,他要避嫌,他害怕别人當着面說“你還年輕再找一個吧,”背過去卻搖頭“唉,這男人啊,還是受不了寂寞。看着吧,過幾天小花就有後媽了,這俗話說有了後媽就有後爹......”
他受不了這種揣測臆想,更怕讓花斐受影響,是以對别人的示好退避三舍。
也許失去妻子那一刻,花文祥便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必須為妻子守身如玉,為女兒死而後已的神。
他被高高架起,綁在道德牌坊上,永世不得翻身。
花斐大二時,花文祥得了高血壓,花斐果斷賣掉家裡那套老破小,在嘉西郊區買了一套帶院子的小平房。
遠遠離開那個令人窒息的環境,花斐希望父親能過幾天沒有心理負擔的晚年生活。
可是......
從父親對徐阿姨的态度,恐怕是事與願違了。
“出鍋了,來嘗嘗,”肉龍蒸好了,白白胖胖地躺在蒸籠裡,花文祥趁熱切了巴掌大小,換着手吹好遞到花斐手裡:“還有點燙,慢點吃。”
花斐大大地啃,仿佛一百年沒吃飯一樣吃得極香。
花文祥看了果然歡喜,笑呵呵将一米長的肉龍切好,又蒸了兩鍋,一個一個分開晾涼了裝在保鮮袋裡。
每次回來父親都把她當難民,做一桌子菜把她吃撐還非大包小包讓她帶走。
“冷凍室能放一個月,餓了的時候微波爐熱三分鐘就可以吃。你工作那麼忙,飯點沒個準,老喝可樂哪行?”
花斐扯了一隻保鮮袋:“我來裝。”
吃過飯,花斐給父親測血壓,整理最近的監測記錄和化驗,花斐自己學醫當然能看懂,可每次還是拍下來問過心内科同事才安心
花斐順着血壓計袖帶,一邊繼續偷眼看父親的袖子。
花文祥一身棉質居家服,還是四年前花斐買的,早就磨薄起球了,這次袖口還破了一處,打了一塊針腳細密的同色系補丁。
“我去放一下血壓計。”花斐豁地起身,直奔父親的卧室,放好血壓計,打開旁邊的櫃子。
給他買的新衣服,春夏秋冬,全都整整齊齊疊放着。
新的不穿穿舊的,也不知道留着新的幹什麼?
花文祥走過來,堆起笑:“别給我買衣服了。這些盡夠了。我也不需要穿那麼好,買了浪費錢。”
花斐手指捏着櫃門,捏得關節發白,許久啞着嗓子:“怎麼就不需要穿好?這不是在老家,沒人會對你指指點點。”
花文祥垂下頭,摩挲着滿是老繭的手:“爸爸習慣了,真的。”
花斐忍不住吼:“你是習慣了活在别人眼光裡。”
吼完,發現父親縮着肩,花白的發日漸稀疏,心裡頓時萬般不是滋味。
“我出去走走。”
花斐不等花文祥反應,直接走了出去,任由櫃子門大敞着。
夜色濃重,花斐悶頭走在路燈細微的鄉下小道,對着黑暗的阡陌站了一會,轉身去小賣部買了一罐冰鎮可樂,踏出門,遠遠望見父親站在門口,朝她這邊張望,一堆蚊子繞在頭上,黑壓壓的。
父親老了,一米八的個子佝偻成不到一米七。
歲月和流言把他壓彎了。
花斐吸了一口氣,回去買了一碟花生米,打了一瓶花文祥能喝的低度米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