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慰慈進了CCU,那裡門禁森嚴。
花斐按鈴求訪,皆被田慰慈以“沒帶申請讓她滾!”拒之門外。
這次花斐白衣口罩裹得嚴嚴實實假稱是蒙朝霞才成功混進去。
她拎了兩份魁龍珠和蝦籽馄饨。
老頭是揚州人,就好這口。
“真不見花兒?副高申請已經截止,她現在寫也來不及。”
ccu床位之間為磨砂玻璃隔斷,花斐人沒進去,裡面對話卻聽得清清楚楚。
師母嚴舒在“諄諄”勸解。
“我曉得你,花斐留院名額是你跟老羅翻臉争到的,你覺得自己有責任,不能讓她爛在主治上。”
“隻要花斐出事,老羅就跟你抱怨,你面子上也拉不下。”
“你一片苦心,我都知道,可是老田,你得明白,花兒不是小嬰兒,她有自己的想法,該放手時就放手。”
“你懂什麼?”
田慰慈顯然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讨論,戴起眼鏡準備看手機郵箱,被嚴舒一把奪走 。
“就寫兩個審稿意見。”田慰慈裝可憐,見夫人絲毫沒有通融的意思,隻得摘下眼鏡,雙手乖巧疊放在小桌上,“行,領導指示,我洗耳恭聽!”
“耍嘴。”嚴舒怪道,“哎,說到哪兒了?”
“小嬰兒。”田慰慈想讓她快點說,說完趕緊把手機還他。
“什麼小嬰兒,說的是花斐。”嚴舒鞠了一把毛巾給他。
田慰慈在臉上囫囵劃幾下還給妻子。
嚴舒收好毛巾,又拿起桌上的藥盒。
藥片有十幾顆,大小不等,防止他又一口氣全倒嘴裡,嚴舒每次隻給他三顆。
“不可否認,花斐是個優秀孩子,當年不來内分泌非去你們婦産,我心裡還酸溜溜的。我們都以為她會在臨床科研上年少有為,沒想到......唉!可惜了!......說她是邁不過姜燕的死才這樣。那你呢?你們師徒兩連心病也一脈相承? ”
房間裡一時間沒了聲響。
田慰慈披件半新不舊的外衣,面色驟然凝重。
“老田,三十多年過去了,你竭盡全力托舉隋清的女兒,把她托到今天的位置卻還放不下邁不過,你不覺得累嗎?”
隋清兩個字猶如一記猛拳砸在花斐心髒上。
她從未想到有一天會從導師身上聽到母親的名字。
CCU綿延不絕的儀器報警聲和醫護匆忙的腳步聲交談聲忽然之間全都消散了。
她扶着冰冷的玻璃,想要尋找一點支撐,又怕輪廓映在玻璃上被發現,隻好轉身,有些踉跄地往外走。
前方是白色的自動門,過了門,是連接工作人員區域的走廊,和病房比起來燈光幽暗。
花斐沖進幽暗裡,終于獲取到一絲安全感。
“滴”—
自動門忽地開了,驟然的光亮晃到了她的眼,也将她完完全全暴露在來人面前。
花斐本能擡起手,逆光望去,待看清來人,立刻扭過頭去。
“花斐,你怎麼了?”
她藏起來的狼狽沒能騙過蒙朝霞。
“沒什麼。”花斐口氣若冰,将手裡塑料袋往蒙朝霞身上粗暴一塞。
“幫忙送一下。别說我來過。”花斐不給她眼神交流的機會,徑直飄到了電梯口,仰頭盯着紅色的數字。
蒙朝霞追過去:“到底出什麼事了?”
“還能出什麼事?”花斐手插着兜,無所謂地,“怕惹老頭生氣呗。我又不像你,乖寶寶......”
說了一半,覺得沒意思,閉嘴不言,花斐閃進電梯并沒有風度地按關門鍵。
電梯一節一節往上爬,她沒說樓層,也不理會工作人員的反複詢問,坐到頂層又回一樓。
拎着膠片袋帶着既往病曆的患者和家屬,各自成群地說着各自的病情,商量着下一步處理辦法,熙熙攘攘的。
花斐什麼也聽不到,耳朵裡隻有田慰慈沉重歎息後那句“邁不過去。怎麼邁的過去呢?”
當初找田慰慈毛遂自薦,婦産科導師組面試,留院......一幕幕場景曆曆在目。
她自認為優秀,完全能憑借實力毫無懸念留在嘉大一院并且獨當一面。
她以為自己所向披靡,讓不服她嫉妒她的人既看不慣又幹不掉。
盡管現在她也不懷疑自己的能力,但心裡卻長出一個疙瘩——一帆風順的背後有田慰慈的人情。
出了電梯,她快步走到自動販賣機,一口氣買了五瓶可樂,沖到二樓小花園。
天氣依舊寒冷,月季的枯枝一根一根豎在僵硬的土裡。
1500毫升冰涼液體下肚,毫無征兆刮起一陣北風,吹得大衣和頭發獵獵翻飛。
臉很疼,手很冷。
疼和冷讓花斐清醒過來。
即便是人情,她也當得起配得上。
喝掉最後一口可樂,花斐丢掉塑料瓶,迎着北風,昂首闊步往前走。
走到EICU——李奈和丁惠方住的地方。
“給我出個證明。”
李奈的丈夫劉行跳出來攔住花斐。
劉行在大廠工作,永恒的牛角扣呢絨外套搭條紋格襯衣,頭發油膩膩,臉色晦暗得跟常年值夜班似的。
“什麼證明?”
“就是......這算騙婚,對不對?”
李奈剛剛胎停引産,還沒度過危險期,劉行就旁敲側擊過這個問題。
“她沒說有糖尿病。要知道她家有這個病,我不會......”劉行推了推鼻梁上的厚眼鏡,“我隻是想離婚,......”
“隻是想離婚?”花斐直直盯着劉行。
“我是被騙的,受害者要點賠償......”
房子是婚前買的,房貸是他還的,李奈隻出了點裝修費,李奈在他家相當于白吃白住。
讓李奈淨身出戶,算仁至義盡了。
“誰是受害者?”花斐厲聲,“生孩子打針吃藥的是她,酮症危在旦夕是她,躺在ICU裡的也是她,你可是好端端地站着。”
不要臉的男人見多了,其中不乏劉行這種出了事把責任推給女方的,按理花斐應該見慣不慣,内心毫無波瀾,可每一次,她都忍不住一頓猛烈輸出。
年度投訴之最就是這麼來的。
“這婚我是一定要離,你不作證,我就去司法鑒定。”
“盡管去。”
花斐揮開他,EICU大門随之滑開,李奈母親李老太太端着一盆水正站在門内。
護士生怕李老太太将髒水朝花斐潑過去,慌裡慌張跑過來。
李老太隻是呆愣了一會,蹒跚從花斐身邊走過。
花斐來到李奈床前,半蹲下去,想像傅泓之一般輕言細語勸解開導,可終歸,她不是傅泓之,沒掌握非暴力溝通精髓并運用自如。
“需要靠生孩子來維系的婚姻,不要也罷。”
臨了,她也之憋出這生硬的一句。
李奈直直地躺着,對她的話毫無知覺。
看過患者,花斐到辦公室翻李奈的病曆:“指标都恢複了,怎麼還不醒?”
主治醫生道:“怕被抛棄,不願意面對現實呗。女人呐,太在乎婚姻不是什麼好事。”
花斐沒搭話,随手從主治口袋裡抽出一支筆,寫“請精神科會診”。
“抑郁,木僵狀态了,聯系一下七院。”
七院是精神疾病專科醫院,和一院一個系統,院際會診手續便捷,估計下午就能來。
“告訴家屬,24小時嚴密監護。”
收到離婚協議就一次性戳100u短效胰島素,醒來知道劉行要司法鑒定,不定幹出什麼傻事來。
花斐史無前例歎了口氣,合上病曆夾,抽出另外一本。
丁惠方情況比較複雜,由神内、産科和EICU共管。
“等血流動力學再穩定一點,轉到産科做電凝,胎兒可以保住。目前不用特殊處理。”花斐低頭寫會診意見。
“傅醫生也這麼說。”主治講。
“傅泓之來過?”
“來過,看了一下,給了會診意見,好像國際部那邊有急事,會診記錄還沒寫,匆匆忙忙就走了。其實,傅醫生不來,您也不用......”對方還想照顧花斐的感情,說話吞吞吐吐的。
國際部,又是國際部。
交班前剛去國際醫療部,怎麼又去?
秦棉傷的很重嗎,需要一上午跑兩趟?
“他現在管産房,比較忙,這兩個病人給我發會診......”
“其實,”主治手壓着兩份病曆,面露難色,“醫務處停掉了您的......所以......”
所以,傅泓之來是會診,花斐來是無名無分,純屬自己找事。
他們不歡迎花斐,哪怕她上杆子要為這位潛在糾紛患者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