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傅泓之也怕她來“添麻煩”?不然沒法解釋趁她去CCU,偷偷摸摸來會診。
花斐掏出手機,按到傅泓之号碼上,餘光瞄到丁惠芳家屬,又将電話掐掉。
“用一下談話室。”
“好的,好的。”
和家屬談話是最磨人最需要技巧的一項差事,丁惠方情況又複雜,花斐願意擋在前面,主治哪有不同意的?
談話室裡,丁惠方的父母和丈夫張東财在對面,父親胡子拉碴憔悴無比,母親垂着頭低低抽泣,張東财則有些躁動不安。
“要花多少錢,給我個準數。”張東财率先問。
“一萬。這是手術費用,後面還有胎兒核磁等等監測發育的一系列檢查。”
“一萬。”張東财瞅瞅嶽父母,“這裡一天兩萬......受限那個是女孩吧?你們要不全力救不受限那個,那還是個男孩......”
如果生長受限胎兒死亡不可避免,醫療上會傾向于搶救相對正常的胎兒,提高它存活的機會。
這話由醫生通知家屬無可厚非,由家屬自己提出來,就顯得冷漠薄情。
“能保哪個,由醫生決定。早日電凝,争取讓兩個孩子都能存活。”
事實上,以嘉大一院NICU的水平,受限再嚴重一點也大概率結局良好。
但産科不能把兒科的話說太滿。
“惠方一直用呼吸機,雙胞胎又早産,我打聽過,早産要住暖箱,打激素和什麼活性劑肺才能張開,那個一針好幾千......早産兒,養起來......”
說起花銷和錢,張生财語速極快,一口氣說下來不帶停頓,顯然計算過。
“錢的事,家裡實在困難,我們幫你申請緊急救助金。”事實上,花斐已經在走流程了。
“那敢情好。”張生财兩眼忽地有了亮光,抓着花斐,“能有多少?”
“不知道。”
救助金是慈善機構捐的,花斐的意見隻是參考,最終能批多少還得看符不符合對方條條框框。
“惠方還能醒過來嗎?”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老人艱難開口。
“很難。”花斐抽出手,到水池邊按了消毒液。
“要一輩子帶呼吸機?”
“對。”雖然殘酷,對于父母來說很難以接受,但花斐并不願意給他們虛假的期望。
老母親淚如雨下。
“用最好藥的話,能不能醒?”老父親聲音極低,仿佛問這個問題花光了他畢生勇氣。
“不能。”花斐快速而殘忍,“她現在和臨床死亡區别不大。”
“可她還有呼吸,還有心跳。”
在老人看來,有呼吸有心跳,就表示還活着。
他們不知道診斷書上的腦死亡意味着什麼,也不明白所謂呼吸心跳其實是儀器在維持,一旦撤掉儀器,所有生命體征将馬上消失。
“腦袋就像鐵罐子裝一大塊嫩豆腐,外表看起來完整,裡面已經成碎渣,無法複原再用。”
“我們總得……留個念想.....那個女孩......”
醫生談話更多的是告知風險以及可能的後果,并不是嫌麻煩而不全力以赴。
花斐正想措一下辭,張東财大嚷:
“要救你們救,别管我要錢。”
“我們哪有錢?”
“沒錢就别救。”
......
這世界怎麼會有這麼多人面目可憎?
放棄還是不放棄,救一個還是救一雙。
本該由醫生決定的診療成了父母和丈夫的博弈。
這是花斐唯一感到力不從心的時刻,因為無論如何努力始終無法改變患者的命運走向。
花斐滿身戾氣站在産房門口,取下口罩刷臉,警報器滴滴滴,屏幕上亮起大大的紅叉。
她掏出卡,來來回回刷,回敬她的依然是“無權限”,她馬不停蹄跑到産前和産後。
門口家屬看見一位身穿白大衣的高挑女子,産前産後馬不停蹄卻四處碰壁,好像一隻喪家之犬。
宗濟站在産前病房大門内,透過單面可視玻璃,欣賞花斐的狼狽,正暗自得意,玻璃上猛地出現一張臉,雙目圓睜,嚣張地朝他豎了個中指。
花斐吃完閉門羹,決定去一趟國際部。
國際醫療部,單獨一棟樓,門口經年鋪着簇新的紅毯,花斐從來沒進去過。
說來也是,秦棉為她挨了打,她卻沒有去看過她,連她住在國際部都是聽桑臨淵嚼舌根才知道。
于情于理,她有必要去瞧瞧。
到了國際部樓下,想到看病人是不是該買點什麼,又折返去小賣部。
小賣部和她相熟的老闆已然換成了陌生人。
後勤上個月剛換領導,一朝天子一朝臣,領導換了,醫院裡小賣部食堂保潔等等外包部門必定跟着換。
産科也一樣,田慰慈走了,她就是前朝老臣,也會被“新朝天子”換掉。
好的結果後半輩子都在門診,再也進不了産房。
壞的結果......
每個科都有和領導不對付卷鋪蓋走人的先例。
但花斐絕不做産科“先例”,除非宗濟有膽子弄死她。
“裝個果籃。”
老闆笑臉相迎,“這裡有裝好的,您随便挑一個。”
花斐沒理他,指了下旁邊,“按照這個種類,現裝。”
老闆選水果,花斐端着手機在一旁看Bonny.F的視頻。
Bonny.F的手術視頻最大特點是術式前沿,細節完美,對花斐這種要求十全十美的人來說不亞于一場學術盛宴,使她暫時忘卻種種煩心事。
“皮顔色深,重新換一個。”
老闆以為她聚精會神,沒想到眼睛如此尖銳。
“這個火龍果蔫了。”
“火龍果就這樣......”
“什麼就這樣?”花斐搶過柳條筐把老闆選的通通倒出來,比來比去,挑挑揀揀。
老闆陪笑:“最水靈的水果都給你挑走了。”
“挑半天挑不出幾個好的。有後台也得有點服務精神。”
老闆立時笑得比哭還難看。
花斐拎着滿當當的果籃朝國際部去。
連廊的拐角處,撞見了桑臨淵,這位醫者仁心的中醫科大夫毫不意外被一群年輕女子圍繞着,叽叽喳喳的,這個要八白膏面膜,那個要配兩副改善氣色的藥,還有的約時間埋線減肥。
桑臨淵照舊将每一位女子哄得滿心歡喜。
桑臨淵正和妹子們“探讨病情”,一道身影直直從人群中插過,接着手臂傳來鈍疼。
桑臨淵扭頭大嚷,“撞了人還逃逸,一定是你花土匪。” 注意到她手裡大果籃,怪叫,“喲,這果籃,給我準備的?說點好聽的,看在果籃面上,我考慮勉為其難原諒你。”
這次肋骨差點斷了。
桑臨淵捂胸跳起來:“花土匪,我告訴你,我要是傷了,可不好打發。我......”
“你怎樣?”花斐挑眉。
“我……”桑臨淵氣的詞窮,“我也要住國際部。”
花斐往後退開幾步:“行啊,站着别動。”
桑臨淵一緊:“你幹嘛?”
“不是要去國際部嗎?把你踹進去。骨科還是神外?”
桑臨淵往旁邊躲:“和老傅一個屋檐下,覺悟怎麼這麼差?看看人家老傅,一點點傷就國際部VIP,多體貼,多周到。”
花斐沒有接話,隻是冷冷地哼了一聲,目光不經意間瞥向國際部的大樓,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一輛黑色奔馳駛來,傅泓之從車上下來,快步走進國際部,帶出兩個姑娘。
一個明顯掉了淚,上車前,傅泓之特意與她輕聲低語了好一會。
桑臨淵手搭在花斐肩上:“啧啧,老傅這服務,不光給黑卡,還跑腿,呵,還充當心理醫師。以我多年閱人經驗,絕壁不是安慰,是心疼。”
“至于嗎?”花斐不以為然。
“相當至于。你看人家小姑娘文文靜靜卻飛身而出擋了一鋼球,老傅當然要使勁心疼了。又不像你!你要是被砸了,院裡得有一半人拍手稱快。”
桑臨淵話還沒完,半邊身子趔趄了一下,緊接着,懷裡一沉,飛過來一籃子重物。
“喂,你去哪兒?”
“回家!”
“那這果籃。”
“拿去喂豬。”
桑臨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