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光穿過玻璃窗撒了滿室。
孟慈才調整好自己。
她把傾瀉而出的情緒整理收攏,裝到身體裡。
抱着一沓不算沉重的獎狀離開。
腳步比來時輕了不少。
孟慈踏出樓的那一刻深吸了一口氣。
淩冽的冷空氣猛地鑽入心肺,像是把沾了陳醋的刀子,直直地捅進去。
僵直地邁着步子往外走。
路面被分成兩半。
一半是各家各戶的燈穿過樓射在地上。
一半是枯樹篩過冷寂的月色投在地面上的遺留。
孟慈沿着分界線,在小區門口的馬路上,看到第三種。
路燈由高而下投射出一片圓形的熾黃籠罩在漆黑車身。
季曲曲着一條腿靠在車側。
夾着煙的手指凍得通紅,抵得上猩紅的煙。
似乎是心靈感應。
季曲擡起薄薄一層的眼皮看向孟慈。
然後立馬撚了煙穿過馬路走到孟慈身邊:“冷不冷?我來接你。”
自從孟慈回來,季曲的煙瘾又犯的嚴重。
他自覺控制,卻沒什麼效果。
駝色大衣包裹着單薄的孟慈在冷風中搖晃。
她沒說話,隻是直勾勾地看了季曲一會兒。
然後說自己還要逛逛。
便把從家裡拿的物件,連同包一起扔在季曲的車子後座。
季曲沒拒絕,跟在孟慈身後。
他的步子大,總會碾上孟慈的步速,然後再放慢。
一連走過兩個路口,孟慈才開口,還帶着濃重的鼻音:“吃晚飯了嗎?”
季曲回答:“還沒。”
“我請你吃好不好?”
孟慈回頭,眼眶還是紅的,眼尾微挑,但卻脫了些寒。
她帶着季曲進了路邊的一家面館。
大堂擺着約□□張木桌,上面有日積月累的油垢和劃痕。
孟慈熟悉地點單。
然後抽出幾張紙疊在一起對桌面進行二次清潔。
用熱茶水燙過餐具才送到季曲面前。
“他家環境一般,但是味道很好的,我從小就常來吃,爸爸媽媽有時候都忙,就給我錢讓我自己來點。”
“和我們家裡的比呢?”
孟慈倒水的動作頓了一下,忽略季曲話裡的親昵,“說實話?”
“當然,我每個月給他們開不少工資。”
“你自己嘗嘗就知道了。”
面館的主人是一對夫妻。
妻子負責前台的點單收銀,丈夫負責後廚的烹饪煮制。
湯面就那麼幾種澆頭,也符合大家的口味。
再就是鹵制食品,配面吃的。
面食上的快。
老闆娘上菜時多看了孟慈幾眼。
像是認出了人,但也沒敢确認。
扒好茶葉蛋放進小碟子遞給季曲一顆。
孟慈再擡頭時對上季曲稍顯疑惑的眼。
孟慈:“怎麼了?”
季曲:“老闆娘認識你。”
孟慈點頭。
看着低頭小口吃面的孟慈,季曲略微意外,“我還以為你是專門來看看老街坊。”
孟慈低聲說:“認出來事多,又少不得要寒暄幾句,而且還不會收錢。”
也是這個道理。
孟慈斷斷續續的吃了回到海市之後最舒服的一頓。
鮮香的面湯從胃暖到腳,就連頭發絲都是滿足的。
季曲吃了兩口便放了筷子。
他晚上習慣隻食三分飽,然後用各種補湯藥劑填滿。
不過他吃完了孟慈親手剝的茶葉蛋。
結賬時季曲沒搶。
乖乖地等着孟慈結完賬後跟在人身後離開。
屋外的氣溫比剛剛又下降。
但是孟慈卻不覺得比剛剛冷,吃了飯感覺沉甸甸的。
又走了一會兒。
孟慈放棄大路拐進一條小巷。
連路燈都亮得不全。
季曲伸手護在孟慈左右。
黑燈瞎火的可别再摔上一跤。
沒幾分鐘,面前豁然開朗。
季曲扶着孟慈邁上到膝蓋處的石台,往四周一掃,是個小公園。
隻不過冬夜裡幾乎沒什麼人,隻剩下孤零零的長椅和樹。
孟慈沿着小徑東走西走,找到一片空地,大多都是些破舊的家具。
沒有椅背的木椅、扶手破爛的沙發,被塗得五顔六色的油桶,還有一塊少了半隻腿的白闆。
不過顯然孟慈的目标不是這些。
她直直地穿過這些“路障”,走到一面牆下。
“找找吧。”孟慈仰着頭看牆上的字迹。
“有你的?”季曲和孟慈并肩站着。
孟慈點頭,季曲側臉去看,她眉頭終于放松。
其實孟慈的字很好認,她練過小楷,娟秀清婉。
她喜歡讀書,五花八門的書。
從專業書籍到随筆雜記。
然後用各色的筆在空白處記錄些什麼。
之前季曲家的書架藏書過千。
孟慈無聊時便随便抽一本。
一直到現在季曲家裡還有孟慈隻看了一半的書。
筆記也戛然而止。
牆上的筆迹重疊,像是長年累月堆積而成,幾層顔色彼此壓制。
加上天黑,季曲找的有些眼酸。
拿出手機打開照明,細細地看,沒一會兒季曲就找到了。
短短的一句話,寫在舊牆的最邊角。
不算太過穩重的筆鋒,黑色的筆迹,在一衆稍顯幼稚的字體中已經有了幾分出挑的意味。
“我一定要去羅馬。”季曲念出來,“你的願望?”
“差不多吧,初中的時候。”孟慈回憶道。
季曲打開相機拍照留存,然後轉頭和孟慈說:“我年前能休息一段時間,陪你去?”
再平常不過的一句問,孟慈笑笑:“我其實也不是那麼……喜歡那裡。”
季曲點頭,等孟慈的下文,她今晚似乎很想要傾訴些什麼,即使總是詞不達意。
“初中的時候,語文老師好像很喜歡用這種比喻——條條大路通羅馬。”
“我就想,這麼修這麼多條路,想方設法都要抵達的,一定是好地方。”
“所以就寫了這句,後來長大了才知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羅馬”,也就不想着非要去一趟了。”
孟慈娓娓道來,眼神落在牆上,明明在說自己的事,但又像在轉述别人的事。
“那你的“羅馬”在哪?”季曲問。
“還沒找到。”孟慈想了想才回答。
“需要我幫忙嗎?”
孟慈終于收回視線,看着季曲,一貫清冷的眼底好像有什麼正在層層坍塌。
季曲以為孟慈還在和自己生氣,為了之前的事。
但是忠誠這種品質,可能在現代社會隻能從狗身上得到。
對人來說,想都不要想。
克制住又想從褲兜裡掏煙的沖動,季曲衡量了一番能支付的籌碼,再次開口,“這次我能保證……”
“我爸是尿毒症死的。”孟慈打斷季曲,呼出一口白氣,融在冷肅的空氣中,“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我媽回來陪他四處求醫,隻能腎移植,一直到找到合适的腎源才告訴我。”
“我回來的時候,我爸已經在病床上躺了小半年了,一進病房,我都沒敢認。不過幸虧,幸虧有好心人捐贈,匹配點位幾乎達到百分之百。”
“結果移植手術前一天,院方臨時通知我們之前的那個腎源沒了,但是能給我們換一個新的,我爸已經都準備進手術室了,我們能說什麼呢,當然是好。”
“手術很成功,但是沒過一周就出現排異現象,我爸就這麼沒了。”
季曲被打斷後便安靜地聽着。
他眼看着孟慈的眼眶又落出仿佛無盡的淚,剛伸手去擦,就被孟慈接下來的話釘在原地,像是鋼釘從頭骨鑿入,随着孟慈的嘴唇閉合,一寸寸地釘在胸腔、腹股、雙腿、腳底,然後連接到濕冷生硬的土地。
“要是能換第一個腎源,可能不會這樣,後來機緣巧合,我聽說和我爸做手術的同一天,隔壁的國際部,也進行了腎移植。”
“哪有那麼巧的事呢,我們托人聯系的專家,也突然說有急事,給我們推薦了其大夫主刀,然後我看到他當天從國際部的大樓走出來。”
黑霧漸散,白月再次出現,殘餘的黑疊在月身四周,透出詭異的紅。
孟慈疼到嗚咽,她按着抽痛的心髒,轉身望着季曲一無所知的表情,更崩潰,更絕望。
“季曲你是真不記得?”
“你那天也在啊,還是你送那位專家離開的。”
“薄娴的叔叔,現在身體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