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煙缭繞,竹林深處霧氣彌漫。
白雪如柳絮紛飛,一葉葉飄落撒滿了山頭。
年幼的女孩周身粘着未能融化的雪花,面色蒼白卻腰闆筆直地跪在一間木屋之前。
她已在此跪了三天。
木屋的門忽然被打開,神情冷然的青年走出,面無表情地似乎根本沒有看見自己門前那遍體鱗傷的瘦小身影。
聽雨仿佛也已對此習以為常,依舊一言不發,隻是這樣直挺挺地跪着。
青年下山後又立刻返回,手中多了一袋熱氣騰騰的肉包。
聽雨眼皮微微抖了抖,喉間淺淺地滑動了一下。
她已經一個多星期沒吃上飯了。
青年目不斜視,步履沉穩地邁入了木屋。
手指不自覺地在身側蜷起,聽雨無意識地撕咬着下唇,閉了閉眼,卻仍舊固執地跪于原地。
寒風凜冽,單薄的女孩在漫漫白雪之中,倔強的像一把孤傲的殘刃。
夜幕緩緩降臨。
聽雨沉默地跪着,臉上有着異樣的紅暈。
她知道自己在發燒。
她也知道自己身上的傷都在發炎。
她閉了閉眼。
逃離囚室時那些死于自己劍下的人們在臨死前絕望的呼喊尚還在耳畔回蕩。
——你還要複仇。
心裡有個聲音很緩慢卻很堅定地告訴着她。
——你不能死。
像是溺水之前抓住了最後一塊浮木,聽雨很用力地将這個念頭攥緊。
喉嚨實在是幹渴得厲害,她下意識地舔了舔舌頭,想起了弄堂裡那個姐姐遞給她的那碗水。
【你這個瘟神!】
她外婆尖利的嗓音哪怕在回憶中都是那樣的刻薄。
——不。
【西門主家的人就是該死。】
——不。
【西門聽雨,你就是該死。】
——不。
右手神經質地一抽,她蓦然睜開了眼,卻見那青年不知何時已站立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一對猶如深井般的墨色瞳仁裡毫無波瀾,隻是這樣低着頭靜靜地凝視着她。
“西門家和易家,是世仇。”
青年一字一句說得很慢,語調亦是平靜如水。
“我和你的父親,有着殺父之仇。”
“西門聽雨,你為什麼覺得我會幫助你。”
沒了血色的雙唇在寒冷的空氣中微微翕動着,聽雨垂着眼,過了半晌才終于開了口。
“因為我的父親欣賞你。”許久不曾發聲,女孩的聲音嘶啞着像是被砂紙打磨,“他說,易孤雲是易家唯一一個讓他看得順眼的人物。”
年幼的女孩擡頭看着他,眼底像是燃着火。長期拷打都未能磨滅的,是刻在她骨子裡的傲。
“我并不相信你,但是我相信我的爹。”
“這次的滅門,是冤案。”
“我不會讓家門就此埋沒,讓西門主家的遺孤欠你一條命,并不是什麼壞事。”
青年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你有什麼能力可以不讓西門家滅亡?”他語氣淡漠,“一個時代已經結束了。”
“因為我是西門聽雨,”女孩筆直地看進了他的眼裡,每一個字都說的铿锵有力,但下一句話才是她真正的殺手锏,“我是劍譜的繼承人。”
她就這樣把别人嚴刑拷打都未能成功問出的答案,告訴了眼前這個素未平生卻有着世代宿仇的青年。
乍然聽到這樣的消息,換了誰都會震驚一下的,但易孤雲卻神色未變,他隻是用審視的目光仔細地打量着那毫不起眼的女孩。
——是認準了易家的人不屑于去練西門家的劍法麼。
——老狐狸的女兒也是隻小狐狸。
“證據呢。”
他淡淡地開口。
聽雨眼皮顫了顫,她安靜地看着他。
“你應該多讀讀報紙的。”
她輕輕地說。
瞳孔微縮,年輕的男人兩眼眸光不易覺察地快速變幻了一瞬。
——前段時間,有一起血案。
所有人都死得幹淨,緻命之處皆為劍傷。
——劍法淩厲,出手狠絕。
而那被曝光出沾染了大片血迹的囚室中,用于束縛囚犯的刑具卻型号極小,據推斷對方可能都未滿十歲。
他沉默地注視着倔強地跪在地上紋絲不動的女孩。那瘦小虛弱的身軀像是蘊含着一種可怖的能量,被冷硬的外界如此苛責地對待卻仍在暗處蓄勢待發,頑強堅忍的簡直像是被逼到了絕境的狼。
——她也确實是一隻已形單影隻的幼狼。
——西門主家的遺孤,狼家的大小姐。
他側過了身。
“進屋。”
青年的聲音冷冷淡淡,清淩淩的沒有一絲溫度。
小聽雨微微蜷了蜷自己的指,她一言不發地試圖站起身,但長久的跪姿早已讓她的雙腿麻木。
白衣青年冷眼旁觀,一點也沒有準備上前幫忙的樣子。
女孩淺淺抿了抿唇,然後她緩慢地俯下了身。
凍得失去了知覺的手被按進了雪地裡,聽雨一點一點拖動着自己的身子往房門口挪去,勉強愈合的傷口被撕扯摩擦着再度裂開,于一片綿綿白雪之中染上了斑駁鮮紅。
過重的傷勢加上連日的奔波,當她的手觸到門檻時,她終于支持不住地暈了過去。
在她即将撞上堅硬的石闆前,一隻手驟然從背後伸來把她抓起,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攜裹着竹香的清爽氣息。
易孤雲是一個很嚴格的男人。
對自己是,對别人也是。
木棒呼嘯着從空中落下,一棍一棍地砸在了聽雨的後臀。
女孩腰背筆直地平闆撐在地上,汗水自她的額角緩緩滑落。
——她沒能按時完成功課。
二十棒打完,離去的易孤雲語氣清冷:“睡前把水缸加滿。”
咬牙站起的聽雨聞言,搖搖晃晃地拿扁擔挑起兩隻沉重的木桶便飛步下山。
她很聰明地沒有把木桶加滿。
——自己的力量還沒有強大到讓水桶絲毫不晃,過滿的水總會撒得遍地都是,徒勞地耗費自己的體能。
運勁提氣,年幼的女孩健步如飛,伴着月朗星稀的明澈天色在孤寂的山路上奔跑跳躍。
——永遠都要對自己的能力有正确的認知。
将兩個幾乎可以容納三個成年人的水缸裝滿,聽雨最後一次下山,倚在水井邊忍不住稍作歇息。
沒有人會想到出身西門家的人會選擇與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易家來做臨時的庇護所。
也不會有人想到易家殘存的獨子會選擇在一處荒山上避世隐居。
——自己在這裡,是安全的。
西門聽雨彎腰打起了水。
就在第二隻木桶快裝滿時,她耳朵動了動,忽然矮下身,機敏地潛進了夜色。
水井的附近,有一戶算不上富裕的人家。
小聽雨謹慎地躲在了窗口旁被陰影覆蓋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支棱起了兩隻耳朵安靜地傾聽。
那戶人家有兩個女兒,小女兒總愛拖着她的父親給她們講故事。
而那看上去很木讷的父親卻也總是縱容着她們。
聽雨偷偷摸摸地往裡頭看,看着那男人坐在床頭,舔舔手指翻過一頁圖畫書,繼續笨拙地給她們講着《小紅帽》的故事。
大灰狼在探聽完情報後并沒有對小紅帽下手,而是先去了她的外婆家。
——好蠢。
蜷在牆角偷聽的女孩心想。
——狼才不會這樣輕易地放過眼前的獵物。
大灰狼吃飽喝足在床上睡起了覺。
——狼才不會如此的放松警惕。
私下勾結的謀逆者借着夜色潛入,亮起的火光将那昏暗染出了片冉冉橘紅。
映在眼中,卻是紅得像血。
流落天涯的幼狼默默地擡頭望着這片幹淨的沒有任何雲彩漂浮的天。
——狼不該犯那樣低級的錯誤。
明月如鏡,月色似水,流動着的光華撒了一地清冷的空寂。
——And they always travel in pack.(并且它們總是成群結隊的一起行動。)
拉起衣袖胡亂地擦了擦臉,聽雨回到井邊,深吸一口氣發力挑起了地上的水桶。
易孤雲會給她講史記。
打天下易,守江山難。男人這樣告訴她。
你要的不僅僅隻是奪回西門家這樣簡單,你需要的,是守住它。
——聰明的人,會從别人的錯誤裡學習。
他會給她講兵法,講商戰,講政事。
但是——
将最後一桶水倒入水缸,聽雨将扁擔和水桶放回原處,有些力竭地回房。
——她的世界裡,沒有童話。
易孤雲已在她房内等了許久,見她回來,他一言不發地自木凳上起身。
聽雨褪去了身上的衣衫,爬上床平趴着,裸露在空氣中的肌膚上是大片的青紫,伴着雖已愈合但仍觸目驚心的傷痕和數不清的疤越過了她本該光滑細膩的背部。
——那些人對她用刑的時候是下了狠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