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凜冽,高聳的山峰裹着銀白,一陣陣猛烈的風中仿佛帶着冰棱,吹過肌膚像是将寒意凍進了骨縫,讓骨髓都随之顫抖了起來。
年幼的女孩懸挂在峭壁之上,穿着一身完全無法抵禦住寒風侵蝕的單薄衣衫。她死死咬着牙,移動着被凍僵了的手指一點點往上攀爬。
——距離被易孤雲驅逐出竹居已有月餘。
兩手發力,聽雨一個縱躍跳上了一塊突出的岩石,喘息着,她擡頭朝山頂凝望,兩眼深處像是積澱着什麼晦暗陰霾。
山風卷過,她年幼的身軀在白雪皚皚的無垠大地上更顯渺小。
——沒有什麼人敢來爬這座山。
女孩刨出草根,塞在嘴裡很用力地嚼,周身都透出了股跳躍着頑強生命力的固執。
——登上山頂的人,都死了。
一腳深一腳淺地繼續往前走去,聽雨迎着烈風,倔強地挺直了腰闆。
——自己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了。
可能她隻是在自我折磨。
——山頂上住着個妖精,你還沒看清她之前,就會先送了性命。
不知走了多久,她眼前竟出現了片綠意盎然的小樹林。
——山頂上有殺人魔,他最喜歡的就是食人心髒。
小聽雨仰頭望着傲然立于山巅的雪松,不知為何驟然從心底生出了種說不清的敬畏。
不畏自然嚴苛的決絕,無懼廣袤天地中獨身而立的孤傲,她莫名想起了那個把自己趕出家門的男人。
——易孤雲···
她無意識地咬了咬下唇。
她想念那個街邊說要保護自己的大男孩,也想念那個一直對自己很嚴厲但還是會照顧着她的男人。
——自己已經沒有可以依賴的人了。
【西門聽雨···】
她調整了一下呼吸,邁入了樹林間。
【你沒有軟弱的資格···】
“嘻嘻嘻嘻嘻···”
詭谲的笑聲突然從四面八方響起,一道勁風蓦地襲來,聽雨大驚之下猛然向旁跳開,眼前一花,隻見幾縷發絲從自己的額前飄落。
“哈哈哈哈哈···”
變幻莫測的聲音似遠似近,紛紛擾擾宛如鬼魅,四顧之下卻無半分人影。
“逃呀~”
清冷卻甜膩的聲音在自己耳邊親昵地響起,帶着涼意的氣息悄然拂過了頸邊細膩的肌膚。
頭皮一陣發麻,小聽雨沒有浪費時間等待對方的第二次警告。
一個猛紮子蹿進了草叢,她手腳并用着在樹木狹小的縫隙間飛速移動。
“呵呵呵呵···好機靈的小家夥。”
輕狂帶着些調侃的笑聲在她的身後若有若無,那人像是甩不脫的鬼影般緊跟着她,但身形飄忽着聽雨根本沒有辦法去分辨對方的方位。
凝神定氣,女孩握住腰間的短劍,一步邁開,她猛地沉腰轉身,一劍淩厲刺出!
“喲,”那聲音懶洋洋地對她驟然進攻的舉動不以為忤,語調裡倒是帶上了些許饒有興趣的意味,“小家夥好兇呢···”
手腕上像是被人捏住了穴道般突然一陣酸麻握不住劍柄,聽雨手一松,一個踉跄在地上滑了一步。
為了保持平衡,她很自然地用手在地上撐了一下,順勢不動聲色地悄悄抓起了一把散落的石子。
“嘿嘿嘿,易家的小鬼,那樣不像話的暗器手法也準備用出來?”
沒想到對方不但認出了自己的劍招,連自己計劃的動作在他眼中也一覽無餘,聽雨不假思索地将手一揚,十數枚石子帶着破空之聲向四周打去。踩準了時間差,她再次縱身隐進了叢林。
身後的笑聲漸漸消去,一路狼狽逃竄的女孩扶着樹幹大口地呼吸着,漸漸平息了自己瘋狂的心跳,她凝神看向自己的所在之地時,卻忽然頓住。
她已被那怪人逼至了一處窪地。
眼前屍骨累累,數不清的身軀被人像破敗玩偶似的随意丢棄,放眼望去,盡是一片血肉模糊混着暴露在外的白骨森森。
心下駭然,繼承着古老劍法的小聽雨一時竟後退了兩步。
不少屍體像是被人玩鬧般地開膛破肚宛如外翻的麻袋,暗色的内髒自他們毫無生機了的軀體中滑出,在潮濕冰冷的泥濘中翻攪出了殘紅晦暗。
女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逃開兩步,扶住樹幹開始了嘔吐。
但她也吐不出什麼東西,一路上的忍饑挨餓,她胃裡隻剩着翻湧的酸水。
虛脫地跪倒在地,聽雨兩手撐着地,一張小臉上汗涔涔的。遲鈍地盯着眼前的草地,她忽的心念一動,拉起袖子擦了擦嘴,她掙紮着起身,擡頭往樹上看去。
此刻已入夜,清淩淩的月色灑了一地皎潔。披散着長發的男人斜倚在樹杈間,颀長的身姿仿佛印入了那輪明月。他微微仰着唇,交領下的細長脖頸映着那清冷月華,溫潤如玉的皮膚隐在墨色鑲邊的交領裡,白皙幾近透明而顯得異常玲珑。側着一對妖冶的眉眼,他那雙丹鳳眼漫不經心地打量着樹下的女孩,有意無意輕輕上揚的眉梢帶着股悲天憫人卻又高高在上的淩傲。
聽雨仰首看着他,半晌無言。
玩味地觀賞着對方拿眼緊盯着自己的模樣,男人低頭輕輕勾了勾嘴角。
聽雨一愣。
一陣微風刮過,那人鬼魅般的驟然出現在了自己眼前。心髒在胸腔間猶如擂鼓似的瘋狂跳動,聽雨死死杵在了原地狠瞪着他,整個人倔強地好像風中寒刃,瘦小的身軀顫抖着卻半分都沒有退讓。
男人終于笑出了聲。
“易家僅存的獨子今年應該二十左右,這年紀,收徒弟也太小了些。”他心不在焉地掃視着她,忽然露出了個有些惡劣的笑容,“童養媳?”
梗了梗脖子,女孩戒備地看着他,不自覺地抿了抿唇,她開口:“他是我二哥。”
西門家的人不可能拜易家的人做師父。
比較着易孤雲與杜慕風兩人和自己的關系,女孩沒輕沒重地将諄諄教導着自己宛如師尊的男人劃歸到了自己兄長的身份上。
——并且很遵守先來後到的原則,無視了那兩人的年齡差,耿直地将他排到了第二位。
不置可否,男人居高臨下地垂眸打量着她,淺淺地眯起了眼:“小鬼,”他微挑着眉,饒有興趣道,“你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來這裡做什麼?”
小聽雨緊緊盯着他。
“我想學殺人。”
她一字一頓地說的語句清晰。
這樣小的孩子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換誰都要吃驚一下的。
但他卻隻是懶洋洋地問詢起了原因。
謹記着管家最後“不要告訴别人自己名字”的叮囑,小聽雨搬出了在她看來無懈可擊的身世論辭,可那男人卻并沒有相信她,他隻是用打趣的眼神瞥着她,反問的語氣裡充滿了濃濃的戲谑。
最後的最後,聽雨終究還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是西門聽雨。”
喉間不自覺地抽緊讓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喑啞。
“西門主家最後的血脈。”
眼中驟然劃過了一道意義不明的暗芒,男人逼視着她,一改先前悠哉的模樣:“你是狼家的人?”
并不清楚對方和自己家族有過什麼樣的過去,女孩警惕地盯着他,很慢地點了點頭。
目光中滿是審視的意味,男人忽然桀桀怪笑:“你可知現在有多少人想要你的項上人頭?”輕輕撚着自己修長的指,他笑得輕狂,“給本王一個不當場殺了你的理由。”
“我現在沒有被殺的價值,”眼角餘光注視着對方骨節分明的雙手,但小聽雨絲毫沒有想要逃避的樣子,“以我現在的體力和劍術,随便哪個人可以輕易把我結果了。”她想了想,補充了一句:“大部分習武的人,都可以輕易把我結果了。”
并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提出這樣的論點,男人垂眼用輕慢的眼神打量着她,卻是沒有開口。
“你喜歡看獵物絕望地四處奔逃的樣子,”年幼的女孩仰着臉,說得很是認真,“你享受對方竭力反抗卻又無力逃脫的樂趣。”
“你是想要本王培養一個以後可以殺了我的弟子,”男人好笑地看着她,“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聽雨兩眼一眨也不眨:“因為有趣。”
揚起了眉,男人沉默了一會兒。
“另外,你不是我師父,”西門家年幼的少主相當硬氣地道,并比劃出了三根手指,“你隻能算我三哥。”
自傲的男人險些沒被她氣笑,但還沒等他說什麼,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竟還在理直氣壯地繼續。
“而且,既然你以後要殺我,為了反抗,我現在隻能每天想着怎麼殺你。”聽雨極有條理地給他分析,“但你不能殺我,因為——”
“——會斷了本王以後的‘樂趣’?”男人歪着腦袋看着她,臉上似笑非笑的,“小鬼,你真的覺得我有這麼愚蠢嗎?”
聽雨盯着他看了一會兒。
“不,”她說,“但我知道,在深山的日子,很無趣。”
“哦?”他語氣裡帶上了嘲弄,“你覺得本王在這裡的日子很無趣?”
不解地眨了眨眼,女孩似乎顯得有些困惑。
——這裡是與世隔絕的深山。
——隻有想要挑戰那個“殺人魔傳說” 的人才會一呈孤勇地上來。
她記得自己和易孤雲在山間修習的日子,那絕對不是一種享受。
而眼前的男人,分明就是不甘孤寂喜好奢華的性子。
兩人身側的草叢在窸窸窣窣地作響,一人毫無征兆地沖了出來,掄起一把大斧對他當頭劈下。
心平氣和地微微側了側身子避開對方的攻擊,男人擡手猛地刺入了偷襲者的胸膛,輕描淡寫地便将他的心髒扯出:“行,”留意到了女孩臉上難掩的震驚神色,他心下微哂,“那你就跟着我吧。”
尚未從對方談笑間便奪人性命的沖擊中恢複,聽雨一時有些發愣。
“本王,”男人對着她笑得輕浮,血紅的心髒自他指尖滑落,黏黏膩膩地砸在了地上,“叫玉珺怃。”
——珺怃,珺怃。
纖長的指漫不經心地拭去了唇邊的血腥,男人自狹長的眼尾垂眸看着她,他嘴角勾起了薄涼的笑意。
——君王無心。
伴着一地的血迹泥濘,他悠然引着女孩去了自己的洞穴。
經過一條長長的暗黑甬道,眼前豁然開朗的是一片金碧輝煌之景。懸挂着的夜明珠就着大顆的水晶鑽石漾出了滿室的珠光寶氣。身姿窈窕的俊男美女穿着的衣衫聊勝于無,款擺着腰際搖曳生姿,雪白的胴體在燈火通明下印出了皎然光華。
兩名氣質陰柔的男侍上前,一左一右地纏住了他。
高傲的帝王随意招來了侍女讓她們帶着女孩去沐浴更衣。
完全沒有想到自己面對的竟會是這樣一番景象,聽雨不知所措地正準備擡頭向緩行至自己面前的侍女道謝,卻不料,隻此一眼,她就僵立在了原地。
她們原本是眼睛的地方,被人在很久前就用細線密密地縫合了起來,現在已快長成了一片。
心下駭然,小聽雨呆呆地看着她們的雙眼,一時竟無法移動自己的步伐。
似乎是感受到對方并沒有跟随着自己,侍女們停下了腳步,回過頭,她們語調輕柔地溫聲問詢。
喉間滑動了一下,女孩眼神閃爍着,無意識地撕咬着自己的唇角,她忽然挺直了腰闆,一步步穩穩地與她們走進了旁廊。
走廊的盡頭是一扇石制大門,紙醉金迷的奢華卻像是等待将人吞噬的巨獸之口,陰暗濕冷泛着令人恐懼的寒意。狼家年幼的少主沉默着,仰首挺胸,她義無反顧地走了進去。
石門在她身後緩緩關上,絢爛的殘影滑過,凝成了一道蒼白的光華,宛如劍鋒寒芒。
靠在山岩上恣意揚起酒壺對天長飲,披着絲質睡袍的男人交領微敞,白皙卻帶着肌肉線條的胸膛随着他的動作起伏着。側眼看着女孩舞劍的姿勢,他的唇邊勾起了意義不明的弧度。
易家的劍,沉穩巍然宛如山巅蒼柏。
——這也是他可以辨識出對方師從何處的原因。
然而西門家的劍,卻是飄逸灑脫不失淩厲。
——她将兩種風格結合的很好。
相傳西門家每一代的初子,都天賦異禀素質極佳,皆為習武的頂尖人才。
男人打量着她,帶着輕慢的眼神裡此刻多少有些意味深長。
女孩背對着他在認真地練劍,一張一弛間竟隐約開創出了一種獨特風格。
倔強堅忍,天資聰穎。
——确實很有毀掉的價值。
細緻的眉眼裡染着薄涼,玉珺怃垂着眸,忽然低笑了一聲,接着便起身,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像是聽到了那聲輕笑,女孩随意抖了個劍招還劍入鞘,她扭過頭,深深地凝望着那男人的背影。
幽深的眼瞳中眸色沉沉,晦暗得像是凝着一團粘稠的墨。
【你想要什麼?】
桀骜任性自稱為王的男人總是這樣問她。
——我要那些人都付出背叛的代價。
女孩低眼注視着洞穴深處被斬斷了手腳的廢奴,抿緊了唇角,她深色的眼眸裡裹上了化不開的濃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