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出乎意料的是,付遙并沒有露出她所設想的那種糾結難為情的神色,而是沉寂了片刻,輕聲道:“可能不……但我有點想去找我媽媽,就,想試一試。”
馮舒羽敏銳地偏頭:“嗯,怎麼了?”
又是一陣沉默,付遙小聲說:“她們都可以,隻有我家不行。”
話雖然說得語焉不詳,但她沒藏好情緒,尾音裡透出一絲弱聲弱氣的委屈,在馮舒羽心口輕輕勾了一下,癢得有點抓心撓肝。
但她心癢也隻癢了一刹那,迅速反應過來,心中暗忖:是不是聽她哪個同學說了什麼?一起跳舞的?
說實話,付遙家庭關系如何和她關系不大,馮舒羽私心當然是想付遙直接來求自己幫忙的,但既然對方已經有了這樣的想法,她不得不變更一下計劃。
馮舒羽沉吟片刻,抓着她的手搖了搖,在對方看過來時彎起笑眼:“好啦,那你就去試試吧。好聲好氣講講道理,沒道理就咱們家不行嘛。”
“說服不了也沒關系,再來找我就好。”
付遙飛快地擡頭看了她一眼,複又垂下眼皮,嗯了一聲。
擅長察言觀色如馮舒羽,當然知道對方目前的狀态——被某件事刺激到、情緒還在“上頭”,因此說出了想要去找人談談這樣的話,可事實上恐懼畏縮已經根植在了她心底,随便來個人潑點冷水就能不甘地縮回去。
反正以付遙那個面團似的性子,失敗了放棄了也不會随便遷怒。因此馮舒羽沒什麼顧慮,直接開口鼓勵了她。
這個話題過去,又自然抛出另一個,不緊不慢聊了一路。可是在校門口分手後,馮舒羽忽然後知後覺:
這樣面團似的性格,留着無用,絕交了也不可惜,那她為什麼要考慮自己會不會被遷怒、為什麼還非要繼續這段關系?
畢竟一開始,馮舒羽是因為付遙漂亮的身材、很能唬人的冷臉和校籃骨幹的身份才對她有了興趣,接近之下卻發現本以為的頭狼是隻怯懦柔軟的幼崽,能給自己提供的價值降到幾乎沒有……
這個想法讓馮舒羽下意識地皺起了眉心,忽覺一陣索然無味。她煩躁地甩甩頭,試圖将自己抽離出來,再看這件事——可除了偶爾覺得對方軟得可愛這樣的情緒價值以外,再怎麼也想不出别的了。
她切切實實地困惑了兩秒,原本高昂的興緻迅速偃旗息鼓,一時間厭煩的情緒起起伏伏,幾乎立馬想将這一莫名其妙上榜的目标從名單裡劃去。
……不,還是等等。
已經攻略到現在了,進度估計已經過半……這時候中止是不是有點可惜?
馮舒羽當然知道這是“沉沒成本”在影響她的思路,但這确實讓她猶豫了——不僅僅是沉沒成本,而是付遙整個人,從外表到性格到一些契合的觀點,都完全對上了她的胃口。
那次在馮舒羽家中進行的觀影,付遙依舊不太擅長表達,可兩人意外地就電影内容聊得非常愉快。在今天以前,馮舒羽還時不時會想什麼時候約付遙再看一部電影。
想象一下,如果以後沒有了這樣各方面都合心意的、被自己逗害羞時還會用可憐巴巴的眼神求饒的可愛女孩,想再遇上一個大概也不容易,确實有些可惜。
在“不虧待自己感受”這件事情上,馮舒羽的猶豫連一秒都不到——既然覺得可惜,那就繼續好了。
隻要想清楚了,她就一向很擅長順從自己的内心。于是,她很快把之前那些厭煩的不值的情緒都抛之腦後,笑眼一彎,籌謀起下一次逗人玩的計劃來。
……
付遙就不像馮舒羽那樣輕松了。
她照常回家,洗漱後早早就上床躺着,可是輾轉反側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有絲毫睡意。一會兒是安祺理所當然的“為什麼不同意”,一會兒是馮舒羽溫聲細語的“沒道理咱們家不行”,後來又跳到那件還沒歸還的外套,甚至外套主人家裡柔軟的長絨地毯。
眼睛已經很适應夜間的黑暗環境了,付遙盯着天花闆的一角發呆,随後下了什麼決心似的起身下床,坐在書桌前啪嚓摁亮了台燈。
她咬着筆帽删删改改,一行字要寫半天,寫到半途卡了殼,挫敗地趴下來歎氣發呆。過了一會兒,付遙将臉埋進臂彎,伸長另一隻手臂夠到衣櫃,從裡面拽出了一團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衣物——那件外套。
她把外套拽進自己懷裡,把袖口拉在手心,全程埋着臉不敢擡頭,耳朵尖緩緩變紅,紅得發燙。
盡管夜深人靜了,但付遙對于把朋友的外套抱在懷裡寫紙條這種事還是感到一種古怪的羞恥,尤其這外套還是她明知故犯、至今沒有歸還的。
但是她手裡捏着柔軟的布料,仿佛真得到了外套主人的安撫和鼓勵似的,竟然真的逐漸沉下心來,落筆依舊不快,塗改卻少了許多。那盞小台燈一直亮到淩晨三四點,付遙将謄抄好的紙片反扣在桌上,這次她鑽進被窩,很快就困得睡着了。
睡着容易,起床難,尤其是對付遙這種從不熬夜的人。早晨她迷迷糊糊撐開眼皮,眼球酸澀得像是要炸開,一打眼就看見低着頭立在書桌邊的孫女士——付遙不近視,甚至能看清孫藝霞捏着的紙片上擡頭的那句“給媽媽:”,而媽媽本人正就着晨光眯眼細看。
她瞬間被吓清醒了,一個撲騰下了床。張口結舌好幾秒,付遙才說出話來:“……媽媽,你……”
孫藝霞嗯了一聲,擡手讓她别說話:“快二十了,去洗漱。”
起太遲了,時間緊迫,付遙隻好依言去洗漱。她腦子裡亂成一團,飛快地洗漱完畢回房間換衣服,孫女士這時候才終于看完,施施然放下紙條。
“半夜寫的?淩晨?熬夜了?”
付遙一口氣卡在胸腔不上不下:“……是的,對不起,媽媽。”
她緊張得心如擂鼓,盡量放輕呼吸,原本下意識要捏緊衣角的雙手也被她強行松開,僵硬地垂在身體兩側——生怕有一點不合時宜被孫女士抓住,添一個駁斥的理由。
孫藝霞轉過身,上下打量着她,語氣很奇怪:“就這麼想去跳這個舞啊?”
付遙低着頭,頸椎梗得酸疼,聞言卻忽然擡眼直視了她:“我想。”
可是好不容易攢出來的勇氣消耗得非常快,她剛對上媽媽的視線就開始慌,撐到兩個字說完,連忙又低頭移開了視線,又嗫嚅了一句:“我很想的……真的。”
腦子裡回轉着上次孫藝霞說過的話,什麼虛榮什麼就是想出風頭讓人誇你,付遙忽然就開始委屈,委屈得要命。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分泌眼淚,就隻好盡量把眼淚控制在眼眶裡不掉出來,腦袋埋得更低了。
孫女士勒令道:“擡頭。”
亮晶晶的一串淚珠掉下來,付遙擡起頭又低頭又擡頭,慌裡慌張地擡手去擦,自然沒有看清孫藝霞投來的目光愈發複雜。最終,孫藝霞别過臉去,有些煩躁地揮了揮手:“哭什麼哭,拿張紙擦擦。說不讓你去了嗎?”
付遙抽了張紙擦眼淚,擦完捏在手裡,眼眶通紅地望向她。
“趕緊收拾收拾上學去。……晨跑也不跑了,還遲到,我看你是能耐了。”
孫藝霞撂下最後一聲哼,拿起桌上那張紙片,轉身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