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子時,右手的燙傷疼得宋予衡睡不着覺,索性披衣下榻研究容策畫得岷江分流改道堤壩修建圖,他邊看邊畫,忽然外面傳來指節叩打窗戶的聲響,宋予衡攏着衣領開了條縫,一枝白梅花猝不及防地探了進來:“容策?”
容策抱着白梅花翻窗而入帶進來一陣冷風,窄袖的樸素玄衣裹着他勁瘦的腰身像把氣勢肅殺的絕世利劍,他随手把白梅花放在書案上,望着宋予衡皺眉:“公事就那麼重要?”
宋予衡冷睨着他:“長陵王私闖本督寝殿可非君子之舉。”
容策關窗,待手回暖方才敢去碰他:“你不是讓本王與你為敵嗎?本王謹遵督公口谕,有何不妥?”
“本督讓長陵王與本督保持距離。”宋予衡抽回被他虛握住的手,“你不照樣陽奉陰違。”
容策輕笑,湊近他問:“予衡,那你喜歡我言聽計從還是陽奉陰違?”
宋予衡心跳漏了一拍,體内無所适從的慌亂讓他有種失控的錯覺,容策的視而不見會讓他心生嫉恨,那種類似背叛的滋味讓他焦灼難安。他視容策為子,為他謀劃是他心甘情願的,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容策的漠視會讓他不甘,甚至是委屈。
他可以接受世人唾罵,卻害怕容策會輕賤他。
容策擡指把他掩在裡衣中的發緩緩順了出來,指腹摩挲着他下巴上的指甲印,俯身輕輕吹了幾口氣,溫熱的氣息順着下巴滑至脖頸,酥麻感快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宋予衡受驚般地推開他:“放肆!”
容策不妨被他推了一個趔趄,氣定神閑地從懷中掏出一沓皺皺巴巴的宣紙:“這是李述給吳三思寫得科考文章,這張是齊湘寫得雜談小記,早聞湘夫人易容術出神入化難辨真假,如今總算見識到了。”
宣紙上的字迹其實并不相同,筆鋒走勢卻有異曲同工之妙,宋予衡一曬:“原來長陵王深夜造訪是來興師問罪的,僅憑兩張不知真假的文賦就想定齊湘的罪,你也太異想天開了。”
“仗着你對我的縱容,偶爾恃寵而驕應無妨。”容策敲打着書案,最底下一張是在揚州蘭苑時因容策突至被宋予衡撕碎的密信,零碎的紙屑拼得很完整,不知耗費了多少工夫,“你處心積慮策劃科舉舞弊案是想廢東宮太子之位。”
宋予衡擡眸,濃密的長睫在眼底灑下層淡淡的陰影:“那又如何?”
“你想要權勢,相比平王、慶王,太子豈不是更好控制?東宮易主,你扶持何人才會讓你永遠高居人上?”
宋予衡不常笑,一旦笑起來陰測測的:“長陵王不是最好揣度人心了,不妨猜一猜。”
“相比其他人,我豈不是最好的選擇嗎?”容策把宣紙放在火燭上點燃,“比起陽奉陰違我更喜歡言聽計從,畢竟不是每一次都有這麼好的運氣能精準無誤的猜中義父的心思。”
明明說着大逆不道的話,容策眼睛中卻清明澄澈沒有半分對權勢渴求,宋予衡平靜道:“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再考慮考慮要不要選擇你。”
容策道:“你想問我的病?還是想問楊氏?”
宋予衡長睫輕顫,他不喜歡這種被人窺破心思的滋味,這種感覺就像砧闆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令他很不舒服。
容策用指尖勾了點藥膏微低着頭輕輕塗抹在宋予衡的下巴上:“時辰不早了,你先行安置,我慢慢給你講,姑且當成睡前故事聽一聽。”
桌案上的燈燭熄了,宋予衡不置可否,入時無雖然侍從衆多,但他沒有讓人伺候的習慣,唯一能近他身的湘君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更别說細緻的照顧宋予衡了,容策重新給他鋪好床鋪,放了三個熱度适宜的手爐,隔着被子固定住他的右臂,以防他睡着亂動加重傷勢。
宋予衡被包裹的嚴嚴實實,僅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暖意襲來竟真得有了點睡意:“你不上來睡嗎?”
容策喉結動了動:“等你睡着了我便走,明日還要去骁騎營任職。”
“你生病為何要瞞我?”
“不是什麼大病。”容策淡淡解釋,“娘胎裡帶出來的病根,隻要斷絕七情六欲即可,山鬼幫我醫治多年,差不多也快好了。”
他輕飄飄的幾句話就把病因病情一筆帶過,仿佛在說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人。斷絕七情六欲?所謂七情,喜、怒、憂、思、悲、恐、驚,所謂六欲;見欲、聽欲、香欲、味欲、觸欲、意欲;這是人之本性,想要斷絕談何容易?
容策似是知他所想:“這種病是随着年齡增長不斷加重的,少時不懂克制,于身體無礙,而今妄動七情六欲,容易為其控制。”
故然思僅弱冠之齡卻活得死氣沉沉,故他常抄寫佛經平心靜氣,而他竟然帶他去秦樓楚館尋歡作樂試圖讓他對沉淪情欲,宋予衡眼睛酸澀:“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以後就不要去了,禁薰香,禁舞樂,膳食定時定量最好,不要多思多慮,還有你參與朝政會不會耽誤治病?”
容策啞然失笑,安慰道:“我又不是病入膏肓不能自理……”
宋予衡瞪他:“說什麼胡話!”
“你考慮得怎麼樣了?要不要選擇我?”容策聲音放的很輕,混着梅花的冷冽清香帶着意味不明的蠱惑,“義父,我會很聽話的。”
宋予衡翻了身,不耐道:“再說吧。”
容策虛按着他的右臂,把他的身體輕輕掰了回來:“别亂動,燙傷難結疤。”
燭光跳動了兩下,屋内暗沉了下來,宋予衡盯着床帳問:“然思,你是什麼時候有這種想法的?”
“十五歲那年,羌羯來犯,我披甲上陣,帶着幾千人與羌羯騎兵厮殺了五天五夜,兵疲馬倦,箭盡糧絕,朝廷卻沒有增派一兵一卒前來長陵增援,我知道他們都想讓我死,我打小爹不疼娘不愛,還中毒染病,死了原是沒什麼的。”
容策聽着窗外的風聲,仿佛又回到了長陵萬脊崖,他餓得頭暈眼花,呼吸變得異常艱難,血水順着盔甲淌下來很快結成了冰,鉛雲壓頂,寒風凜冽,周圍是一具具凍僵的屍體,寒風侵入肺腑刀割般的疼,皚皚白雪被鮮血浸透的絕望成了壓垮所有人的最後一根稻草。
容策推開身上為他擋箭的士兵屍體,他的背被白羽箭密密麻麻地刺穿,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地方是好的,容策拾起血水中的朱钗,他知道這是他存了很久的錢買來送給未婚妻子的,他們的婚期是明年三月初春,他的未婚妻應當是日日夜夜盼着他勝利凱旋回家鄉迎娶她的,可惜永遠等不到了。
血水結成的冰淩凍住了手腕上的佛珠與紅豆,容策心裡湧起了強烈的求生欲,他要活着。
也有人在等着他,宋予衡千方百計護他周全,老師兢兢業業傾囊相授,還有為他擋箭的士兵,他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在萬脊崖,讓他們的希冀落空。
容策呼吸越來越困難,支撐着身體艱難地站起,踏着盾牌望着人間煉獄般的峽谷,那是他第一次放縱自己的欲望,強烈的求生欲與十幾年死死壓制的嫉恨瞬間侵蝕了他清明如常的理智……他最終帶着累累将士的屍體榮歸故土。
容策拿着剪刀剪了燭花複把紗制燈罩放回原處:“義父護了我這麼多年,我若一死了之豈不是成了薄情寡義狼心狗肺之徒,我長大了,以後該換我護着你了。
我并不想要權勢,也不想要那個位子,但如果隻有這條路才可護義父安然無憂我願意走下去。”
宋予衡一怔,他為他謀算這麼久卻從來沒想過這些究竟是不是他想要的。
他以前從未想過全身而退,他每一天都做好了安然赴死的準備,然容策回來了,他忽然就害怕死了,究其因果不得而知,昏昏沉沉間就睡着了,沒有做噩夢,睡得異常安穩。
次日天還未亮,湘君哈欠連天在外敲門叫宋予衡起床上朝:“督公督公,你起來了嗎?督公,你在嗎?你在嗎?督公?”
容策警醒,靠着雕花床壁立時便醒了,他右手按着宋予衡的右臂,左手被他拽着,稍有動作宋予衡便會皺眉不安,于是容策維持着這個姿勢坐了整整一夜:“予衡,上朝了。”
宋予衡睡得香了就會有很大的起床氣,他這麼多年睡安穩覺的次數寥寥可數,以至于這個毛病一直沒有被人察覺,他拽着容策的手捂住耳朵道:“不去!”
湘君耳朵尖,聽到聲響繼續拍門:“督公,你是醒了嗎?你給我開門呀,督公。”
容策托着他的脊背溫柔地把他從被窩裡拖了出來,宋予衡乍一感覺到冷意手腳并用的便往容策懷裡撲,手還往他衣襟裡探,容策火力旺,即便是寒冬臘月身體穿單衣也像個小火爐。
容策坐了一宿,腿腳木麻,又顧及宋予衡燙傷的手,一時便沒有制止住他的所作所為,恰好此時房門吱啦一聲被人從外面打開了。
湘君提着燈籠叽叽喳喳道:“謝謝你,雁公子,往常督公這個時辰早起了,别是……”
湘君轉過屏風立時噤了聲,倒吸一口氣,眼睛瞪得溜圓,她看到了什麼?!督公與殿下衣衫不整地在床榻上翻雲覆雨!這都天亮了!不對!天還沒有亮,不過這都一晚上了,督公的身子骨能受的住嗎?她是走呢還是走呢?
雁回抵唇幹咳,容策垂頭輕輕推了推宋予衡:“義父,上朝了。”
宋予衡煩躁的皺眉,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睡,雁回無語,宋予衡又不是瓷娃娃,一碰就碎,瞧這給慣得,他上前扯住宋予衡的後領沖着他的耳朵嚷道:“宋予衡!”
宋予衡睜開眼睛也沖雁回嚷:“說了不去!”
湘君發出意味不明的笑容,捂着發紅的臉轉了轉烏黑的眼珠,雲鬓花顔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啧啧,古人誠不欺我,當真是美色誤國。
雁回見他醒了,分毫不讓:“你愛去不去,沖我嚷什麼!”
容策理了理淩亂的衣衫,清清淡淡的解釋道:“予衡昨晚疼得睡不着覺,我幫他換了一次藥,這才剛睡着沒多大會。”
别人不清楚宋予衡的毛病,雁回還不知道,在江南貢院讀書時,雁回與宋予衡住在一個屋,每天就差敲鑼打鼓叫他起床了,叫醒了還要進行一次殊死搏鬥,他自認為那三年沒因叫他起床而死在宋予衡手裡簡直就是個奇迹。
九歌捧着朝服前來尋人,容策換好衣服草草吃了早膳,騎着踏雪去了骁騎營。
雁回盤膝坐在床榻上,從被窩裡翻出個暖乎乎的手爐抱着問道:“宋督公,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為老不尊,你還記得小殿下是什麼身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