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予衡揉了揉額頭,右手上的紗布果然換了,好像也沒有那麼疼了:“這隻是個意外,我大概把他當成枕頭了。”
“反正我感覺你對小殿下的感情很不對勁。”
“我是禽獸嗎!你不要拿你寫話本子的龌龊念頭來揣度我。”宋予衡抄起手邊的枕頭就往雁回身上招呼。
雁回左右躲避:“瞧瞧,還惱羞成怒了。”
“雁青蔺!”
“如果不是因為你執念過甚,小殿下于你而言也不過是個非親非故的陌生人,你把他看得太重了。”雁回鄭重其事道,“人都有私欲,你落到現在這個地步難道一點也不怪罪小殿下嗎?如果沒有他,你會是風清朗月的宋衡,而不是陰詭不堪的宋予衡,他是你活下去的信念,也是你仇恨的寄托,阿予,你對他的獨占欲,比你想象的要重。”
宋予衡沒有否認:“我從來沒有後悔過以前的選擇,隻是……隻是心有不甘。”
雁回不放心道:“小殿下年已弱冠,你有沒有幫他尋一門親事的打算?”
這件事宋予衡在揚州的時候就思慮過,甚至讓齊湘整理了京都待嫁名門閨秀的冊子精挑細選,宋督公眼高于天,挑來挑去也沒有挑到一個合心意的,他總有辦法挑出些令齊湘瞠目結舌的理由,此事也就擱置了下來。
如今舊事重提,宋予衡思及容策尚在病中不宜妄動七情六欲為由,心安理得地在心裡把這個提議否決了:“再說吧。”
雁回一副我就知道是這樣的表情一言難盡的望着他。
骁騎營的校場在京郊西北角,辦事處在北府衙,負責京畿巡防,指揮同知褚斂郢是吏部尚書褚成鐘的嫡子,鬥雞走馬,纨绔跋扈,半點不把另一位與他平起平坐的指揮同知蕭橋霜放在眼裡,衛鎮府掀簾引着容策步入正廳,蕭橋霜迎着笑臉熱絡的給他介紹骁騎營的情況,褚斂郢僅做了個面子工夫懶得再應付,自去打牌喝酒。
容策在南疆的赫赫威名落在盤根錯節的京都也隻是虛名而已,除了皇長孫的身份,他與别人沒什麼不同,而京都最不缺的就是皇子皇孫。
朱雀司做大唯五軍營能與之抗衡一二,骁騎營在夾縫中就顯得格外不打眼,連京畿巡防的差事都被分去了一半,骁騎營式微之後選拔門檻也降低了,成了官宦世家把不成器的子孫塞進來充門面的地方。
蕭橋霜對誰都是一張笑臉,一圈轉下來和誰都能說上幾句話,孟吏目把帳薄呈給容策。
十一月的月俸已經拖了大半個月沒有發,骁騎營隔三差五去戶部讨要都被戶部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搪塞了過去,要的狠了便噼裡啪啦撥着算盤珠子哭窮,好在這裡都是些不差錢的主,褚斂郢自掏腰包先給末等官吏發了俸祿,混一日算一日。
院外隐約傳來吵嚷的聲音,蕭橋霜告了聲罪跑出去一看褚斂郢與五軍營的指揮佥事窦幀吵了起來。
褚斂郢道:“好事都讓你們五軍營占盡了,讓骁騎營去驅逐流民往朱雀司刀口上撞,虧你們想的出來,去你娘的,少爺我可不是軟柿子任人拿捏。”
窦幀冷哧:“除了喝酒擲骰子,你們還能幹什麼?被區區幾個刺客打得哭爹喊娘也不嫌臊的慌。”
窦幀敲了敲他腰間的佩劍:“假模假式,你會用嗎?行了,五軍營事務繁忙,我沒時間和你廢話,差事我是交代下去了,出了岔子就是你們骁騎營的罪責。”
褚斂郢唰的一聲把腰間的佩劍拔了出來,蕭橋霜夾在兩個人中間調停:“有話好好說,别動手傷了和氣。”
“滾!”褚斂郢看到蕭橋霜八面逢迎的樣子就來氣,一掌推開他就和窦幀在院子裡打了起來,窦幀是實打實的練家子,褚斂郢哪裡是他的對手,三招下去被窦幀摔到了廊下柱子上。
褚斂郢抹了抹嘴角的血絲罵罵咧咧:“狗東西。”
窦幀出身官宦貴族,身居高位久了,脾氣也大,正想再給褚斂郢一點教訓,掌風還未落下去,膝蓋一痛,手腕咔嚓一聲被掰脫臼了,他跌跪在地上,順着烏靴往上,入目一角石青色蟒袍。
容策掃過褚斂郢沉聲命令:“拉下去打二十大闆。”
褚斂郢直接跳了起來,額頭青筋暴起:“你憑什麼罰我?”
“尋隙滋事,無視軍規。”容策是屍山血海裡走出來的,褪去溫和的僞裝,骨子裡的暴虐陰厲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他撥着佛珠撿起地上的公文對窦幀身旁的副使道,“公文骁騎營接下了,勞煩你回去替本王問問付指揮使,禦下不嚴該當如何論處?”
五軍營的人陸陸續續散去,骁騎營扒在窗框上看熱鬧的人有種揚眉吐氣的痛快,褚斂郢結結實實打了二十大闆被褚府的人接了回去,這招殺雞儆猴有幾分效果,當日便沒有人敢當着容策的面喝酒擲骰子了。
蕭橋霜公事公辦的分派了四批人從京都的四個城門開始排查流民,容策溫言道:“再派一隊人跟我去城郊巡防。”
蕭橋霜察言觀色:“還是我親自帶人去為好,城外難民多,粗鄙無理,莫冒犯了殿下。
隻驅不管,也不是長久之計,這事原不該我們管,戶部撥款,工部安置,再怎麼輪也輪不到骁騎營的頭上。”
容策颔首:“恐有人渾水摸魚,混進京都,小心為上。”
“殿下所言甚是。”
啰啰嗦嗦大半日總算派出一隊看得過去的衛軍稀稀落落往城外趕,九歌一時接受不了從軍紀嚴明的長陵軍到繡花枕頭的骁騎營的巨大落差,心裡十分不痛快。
長陵軍在南疆浴血奮戰還需忍饑挨餓,骁騎營在京都拿着高俸混吃等死,就連褚斂郢這樣魯莽無能的人都能成為骁騎營指揮同知,虎落平陽被犬欺,既窩囊又憋氣。
九歌道:“殿下,短時間内你也不可能把這些人訓練成精兵良将為己所用,何苦在這小小的北府衙受人閑氣。”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打仗需要盔甲箭戈,他們就是京都博弈中的盔甲箭戈。”容策放任踏雪信馬由缰,“禁軍的慣例是五年一次升遷年,先按照隸屬的戶籍分成十五個所,再根據軍功履曆進行提拔,升遷的幾率很小。
這幾年骁騎營一直被朱雀司、五軍營打壓,升遷的機會基本不會輪到骁騎營的五所,那它為何安然無恙的存在至今呢?”
九歌皺眉思忖,五軍營他不甚清楚,朱雀司雀使的選拔嚴苛已經到了慘無人道的地步,訓練出的雀使都是以一敵百的頂尖高手,而庸庸碌碌的骁騎營嚴格意義上來說是和朱雀司平起平坐的,朝廷何必養這麼多無用閑人供吃供喝呢?
容策道:“骁騎營再怎麼說也是三大營之一,與朱雀司、五軍營因利而合,再因利而分,在朱雀司、五軍營之間起到一個平衡作用。
它的結構組成相對而言更簡單明了,官階代表着每個人在京都這個方寸之地的人脈牽附,褚斂郢德不配位憑什麼坐上指揮同知的位置,他憑得是百年褚氏與官宦世家千絲萬縷的聯系,那蕭橋霜身為蕭氏庶子又憑什麼坐上指揮同知的位置,他憑的是八面玲珑拿捏人心的手段,這些人乍一看上去無甚起眼,關鍵時刻足抵千軍萬馬。”
九歌跟着容策在南疆打仗久了,腦子的彎彎繞繞就沒有那麼多了,現在和齊湘辯論隻有認輸的份。
戰場上的厮殺,生死一念間都是看得見摸得着的,京都博弈卻是殺人于無形。
入時無的茶葉快見底了,湘君不舍得拆禦供好茶,泡的茶便越來越淡,過午她終于尋得間隙同齊湘分享自己的早間的所見所聞,兩人一人抱着一大盤櫻桃越聊越歡,河伯看着婢女掃出來的櫻桃胡心疼地垂頭頓足,回房又重新核算了一下入時無的日常支出,算盤珠子撥的越來越響,算得他差點沒背過氣去,這一個兩個的敗家子,沒一個知道過日子的。
戶部侍郎喝了三四杯茶等着宋予衡看完帳□□公,戶部是真沒有錢了,先是撥給工部二十萬兩修繕奉天殿,後又撥給禮部十五萬兩準備年前祭祀大典的事,骁騎營十一月份的月俸還壓着沒發呢,眼看就要過年了,年底核對清楚大家才能安心過年不是。”
宋予衡懶撒道:“朱雀司每個月會有專人統計記錄西秦各個州縣的物價,你以為本督不會看嗎?”
戶部侍郎如坐針氈,宋予衡喝了口茶:“行了,雀使沒那閑工夫去幫你們對賬,你們最好也别有麻煩雀使的機會,先撥十五萬兩安置流民。”
“可……”
“二十萬兩。”
戶部侍郎臉憋成豬肝色颔首告退,還未行至門口又被宋予衡叫住了:“明日便把骁騎營的月俸發了。”
“可……”
“每人多發一兩當做晚發月俸的補貼吧。”
暮色沉沉,湘君盯着宋予衡喝完藥有一句沒一句說着容策去骁騎營任職的事,她講話手舞足蹈還喜歡摻雜個人感情,把容策說得像隻慘兮兮的小白兔,偏偏宋予衡還信了,于是湘君自食惡果,再一次在宋督公進食問題上遭遇到了困難。
她托腮磕着瓜子唉聲歎氣,容策進屋解了厚重的氅衣輕笑:“多喝點水,嘴唇幹裂,心火太旺。”
“都怪河伯炒的焦糖酸梅瓜子太好吃了……”湘君看到容策眸光晶亮的開始告狀,“呀,殿下,你來了,督公又沒吃晚膳,他太挑食了,這也不吃那也不吃。”
容策從善如流:“你去準備飯菜,我勸勸他。”
湘君歡天喜地的跑了出去,容策轉進内室,宋予衡正在換衣服,紗制屏風半透,容策伸手在虛空中一點一點描畫着宋予衡的影子輪廓,指尖慢慢開始發燙,他神思不屬地收回手,欲蓋彌彰地背過身念經。
宋予衡換完衣服入目就看到宋予衡又在念經:“用過晚膳了嗎?”
容策轉身,宋予衡手腳不便,白色亵衣勉強穿上未系衣帶,脖頸上挂了根細長的銀色鍊子,一顆紅豆貼着削瘦的胸膛,随着他的動作若隐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