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竹七面露哀忸之色,“逝者已矣,督公請節哀。”
容顯喜新厭舊,宮中妃嫔衆多,有高門顯貴的閨秀,也有倚樓賣唱的歌姬,盛寵從不過月,聞溪斂峰藏拙且冷靜睿智,寬慰人又是極有耐心極溫柔的,藏匿在心底的些許嫉妒不知不覺就變成了敬愛,少了争寵算計,後宮上下反而其樂融融。
三五成群談談詩詞歌賦,聊聊時新的衣裳首飾,甚至于偷偷躲在長春宮一起看留宣居士寫得話本子。
聞溪寬和,無傷大雅之事不僅縱着還會幫襯一二,日久天長,後宮妃嫔不去邀功希寵倒會為了聞溪偶爾的偏心拈酸吃醋,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這邊生氣了貴妃娘娘定然會絞盡腦汁去哄得。
寅時三刻,天還未亮,衆妃嫔驟然得知聞溪死訊頂風冒雪跪在長春宮殿前誦念往生咒,在宮中,哭也是分時間分場合的,宮規讓你哭的時候才能哭,宮規不讓你哭得時候一滴眼淚也不能掉。
她走了,深宮内院透過檐角灑下來的陽光消失了,細細想來她們從未見她發過脾氣,也從未見她真正笑過,她應當過得并不開心吧。
生前榮寵宛若鏡花水月,死後挫骨揚灰不入皇陵,薄情至斯。
宋予衡烏睫上沾了點點雪花,過于清瘦的身形把朱紅蟒袍襯得異常寬大:“文武大臣有要事啟奏,去請皇上理政。”
容策雖暗中代宋予衡處理奏疏公文并未耽誤國之重事的決策,但見不到宋予衡文武百官這心裡七上八下的總是不太踏實,于是乎這邊宋予衡剛入宮,那方聞風而動也顧不上什麼大年三十休沐不休沐了,提上靴子就往宮裡趕。
無昭書口谕,能入宮觐見的不過六部尚書等人,竹七見了禮,舉着油紙傘左右為難,誰都知道容顯不管事,午憩時讓叫人理政,明顯是宋予衡想找不痛快。
宋予衡目光森冷,竹七打了個寒顫,忙不疊的去内殿回禀。
褚成鐘穿着厚厚的烏青氅衣,寬袖中攏了一摞奏折,工部尚書韋周抄手靜候在側,刑部尚書李龔埕額上的汗被冷風一吹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兵部尚書姚殊警戒的瞥了他一眼,姚殊面相兇狠不苟言笑,李龔埕與他共事多年打心眼裡有點怵他,壓着掩鼻的巾帕往褚成鐘的身後避了避,接連不斷又打了幾個噴嚏。
宋予衡眉心微皺,李龔埕低垂着頭盯着靴面裝傻充愣,娘哎,這位祖宗比那位更吓人。
約莫等了小半個時辰,趕在所有人凍暈之前容顯總算屈尊出了殿門,他打量着滿身風雪的宋予衡煩躁道:“你非得鬧是吧?”
“皇上讓臣在殿外候至酉時,臣不敢忤逆。”宋予衡言語恭敬,冷峻的眉目間略帶陰郁之色,“臣身體抱恙,一應諸事躬請皇上裁決。”
汝州疫情最重,赈災米糧等物卻遠不上距離京都較近疫情最輕的晉州,加之屠城火上澆油,匪寇肆起,擾亂城防,若不加以控制,初見成效的疫情防治恐毀于一旦。
褚成鐘、姚殊的話容顯一句都沒有聽進去,李龔埕連奏折都沒有呈遞,隻公事公辦的草草回禀了幾句,雪越下越大,凍得人骨頭咯吱作響,容顯的耐心終于耗盡了:“那群賤民,蝼蟻之流,草芥之軀,死就死了,運往汝州的赈災米糧全部斬斷,就是把他們喂得太飽了,他們才有力氣作亂。”
褚成鐘側頭看了眼宋予衡,見他沒有答話的意思,無意在此虛耗,躬身請辭,姚殊、李龔埕也退下了,韋周廊柱似的站了大半天一句話也沒有說,整個人凍得都木了,他在雪地裡跺了兩下腳,這年過得真是沒意思透了。
容顯反手把青銅琺琅掐絲手爐砸向宋予衡,份量并不輕,宋予衡不閃不避,手爐砸在手臂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遲緩的動了動,陰測測的瞪向容顯,過于蒼白的面容讓他看上去不像活人。
容顯駭然地往後倒退了兩步,環顧四周竟沒有看到一個宮女太監:“宋予衡,你反了不成?你别忘了,你的權勢地位全部都是朕給你的,朕能讓你榮寵以及,同樣也能讓你死無葬身之地,别人把你當個人,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是,我是你養的一條狗,還是條閹狗,可惜你也隻能依附着我這條狗來維持表面榮光。”宋予衡扯了扯嘴角,“臣其實也沒有那麼在乎權勢,也沒有那麼想活着,如今你更沒有什麼可威脅我的了。”
容顯冷笑:“那你怎麼不去死?你左不過因聞溪在怨朕……”
宋予衡腦子嗡嗡直響,容顯後面說了些什麼他不知道,腦中隻不停的回旋着那句你怎麼不去死?神智被肆意瘋長的荊棘攀扯着往深淵裡拽,濃重的疲倦感混雜着窒息般的刺痛侵入骨縫,從腹腔中泛起的惡心與某些晦暗不明的片段交錯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