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秋的豐鎬籠罩在一片隐憂之中,武王病了,這次尤為沉重,目前朝政由兩寮全權代管。
同姓宗親們被分封至中原各地,帶着他們的族人和仆從離開了豐鎬。
之後又有許多商人從殷都遷來,填補了這一部分空缺,随着他們一起到來的,是一個奇怪的流言——
聽聞商王不服于牧邑一戰的結果,将自己獻給神明,希望上天對周人降下懲罰。
起初周人自然都是不信的,他們堅信着文王是從上天那裡接受了使命,前去讨伐無道的商王。天命從來都是青睐于他們的,不可能聽信商王無理的狀告。
可這樣說的人多了,又眼見武王病重,百官和國人都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或許……或許上天還是更向着商人一些?
車馬一路駛入豐京,國人們于道旁駐足,“是周公帶着大巫回來了。”
人們這才想起原來他們是有大巫的,初到豐鎬的女巫隻待了兩月,并沒有參與多少祭祀和事務,便随同六師前往讨伐商王。
聽聞在那之後,她被派遣留駐于殷都,監視殷民,一待就是近兩年,人們早已忘了她的具體模樣,隻記得似乎是個看起來很柔弱的女巫。
可從遷至豐鎬的那些商人口中,他們認識到了一個與他們所知道的女巫全然不同的形象。
她是曾經殷都的大巫、上一任巫箴的長女,自幼精于神事,十五歲便接替兄長成為主祭,能獨立主持典儀,祭祀殺牲。
她還曾在狂風中躍下高台,安然無恙,被商人認為是神明最寵惠的女巫。
——原來神明這樣喜歡她麼?
在惶恐與絕望之中,人們會自然而然地想要依賴于神明的庇護,可神明高高在上,難以尋覓,于是他們便将這種情緒投射到巫祝的身上。
美麗神秘的女巫,看起來是很值得依賴的對象。
“有大巫陪伴在王上身邊,王上會好起來的吧?”
“是啊,殷人說大巫是神明最寵愛的女兒,如果由她舉行祭祀,為王上祓除災禍,神明一定會聽到的吧?”
載着巫祝們的車架于白氏聚居的地方停下,辛甲已得到消息,與白氏族長在道旁等待。
“周公、巫箴,你們終于回來了。”辛甲迎上前,長舒了一口氣,“巫祝們交給我和白氏的族人來安排,你們先去王上那裡。”
周公旦跳下車,問道:“太史,王上怎樣了?太公還沒到嗎?”
“與你離開豐鎬時比所差不大,未見好轉。”辛甲幾乎沒有細想就答道,“你前往殷都後不久,我們接到太公的傳信,已帶着呂伋自營丘返回,若途中順利,算來再有兩日也該到了。”
白氏族長拉住白岄,撣去她衣上的風塵,細細打量,“阿岄,這兩年辛苦了。在殷都一切順利嗎?”
“與我預想的一樣,隻是巫腧他們對那些病患過于仁慈。叔父,詳情讓葑告知您。”白岄抿起浮在鬓邊的碎發,低聲問道:“王上那邊怎樣?”
白氏族長搖頭,歎息道:“阿岘随侍在側,已多日沒有回來,想必十分棘手。”
白岄沉默片刻,回頭見巫祝站在遠處,正警惕、疏離地環顧四周,“巫祝們這一路勞頓,多有怨言,煩叔父協助太史安撫一二。我立刻去王上那兒,晚些時候再回來,若主祭們不聽安排,不要與他們沖突,讓我回來處理。”
“知道了,去吧。”白氏族長拍了拍她的肩,轉身走向巫祝們。
經過長途的跋涉,巫祝們大多神情恹恹的。
白氏族長向衆人一禮,“各位遠來辛勞,請在我族暫作休整。”
辛甲則引着主祭們往宗廟方向去,“各位主祭請随我至巫箴的住所。”
主祭們交換了眼神,無人提出反對,辛甲在殷都的貴族中也曾是位高權重,他們還是願意給這個面子的。
麗季站在檐下望着天空,頭頂上陰雲密布,一點都沒有秋季該有的疏朗,太陽被遮蔽在雲層之後,透出一塊塊忽明忽暗的光斑。
宮室内濃重的藥味熏得人眼睛都要睜不開了,氛圍更是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他實在受不了了,便跑到外面來略作休整。
正焦慮踱步,麗季一擡頭望見白岄,不禁揉了揉眼睛,随後跑上前一把握住她的雙手,“阿岄!真的是你回來了。太好了!你不知道,我和太史天天掐着日子,算你們如今該到哪裡了,這日子實在太難熬了。見你回來,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心裡安定多了。”
百官與國人還不知詳情,總是用猶疑和探問的目光打量他們,企圖能從他們臉上看出些端倪。
因此不論内心多麼憂慮,麗季必須擺出一副平淡、冷靜的模樣,可面上越端着,他心中就越亂。
直到見白岄回來,他才覺得心情稍稍平複。
或許,巫祝總是有着能在危難之中安定人心的力量,就算天塌下來了,他們也一定有辦法。
白岄問道:“内史怎麼不在裡面,是王上在休息嗎?”
麗季搖頭,眉頭緊蹙,重重歎息,“若真能安睡一會兒,那才是謝天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