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同意,也不會那樣做的。”周公旦伏在榻前,語帶哽咽,“如果兄長真的想要建造‘度邑’,便活下去自己去做。”
“這樣啊……還真是不講道理的要求。”武王疲憊地笑了,“那你想要将那個城邑叫做什麼呢?你想要的未來,我已看不到的未來,會是什麼樣的呢?”
“别哭。”他伸手按在周公旦的額上,“你早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就算對兄長撒嬌也是沒用的……我已不吃這一套了。”
得不到回應,似乎終于對于任性的弟弟妥協了,武王搖頭,“好吧,你可以不聽我的安排,度邑的事交給你和召公再行定奪吧。至少你要繼位為王,然後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做不到。”
武王看着他伏在膝上,輕輕拍着他的肩背,“你做得到,隻有你能做到,我一直是這樣相信的。”
良久,周公旦答道:“……那裡位于九州之中,洛水之陽,仍延續舊名‘洛邑’吧。”
“真是毫無新意。”武王搖了搖頭,喚白岄,“巫箴,不論如何,你都要支持周公的所有決定。我将這天下和我的弟弟,都托付給你了。”
白岄蹙起眉,“……王上交給我的東西,似乎有些過重了。”
武王看着她,用玩笑一般的語氣道:“那就當是你……曾經欠了我一條命吧。”
“好吧,王上的要求也很不講道理啊。”白岄轉身離開,“我去喚内史進來。”
時值隆冬,室外寒風凜冽,滿天鋪着黃絮一般的雲層,細碎的冰粒正墜落下來,砸在木欄杆上“簌簌”作響。
召公奭守在門外,醫師們都站在遠處,白岘坐在一旁的角落裡,正埋在膝頭哭泣,巫羅蹲在他身旁撫着他的肩,似乎在安慰他。
“原來下雪了啊。”白岄望着陰雲密布的天空,不見日光,分辨不出是什麼時候了。
召公奭問道:“王上怎樣了?”
“病情較之前更重,已無藥可用……”白岄停頓了一會兒,“百官那邊呢?”
“太公在鎬京召集百官議事,太史他們也都在,方才作冊前來回報,一切如常。”
白岄扶着欄杆,冰粒逐漸變為雪花,一片片地從空中飄揚下來,很快在欄杆上積累了薄薄的一層,“之前的流言,已逐漸消退,一旦王上崩逝,恐怕又會有新的流言。巫離一直沒能找到那個流言的源頭……會是微氏族人嗎?”
“不會,我與微子相識已久,他雖心懷不滿,不會如此行事。”召公奭看向站在遠處的主祭,“這樣羅織、傳播流言的手段,倒有些像巫祝的風格。”
“巫祝嗎……?那想必是貞人的手下。”白岄撣去落在襟前的雪花,“可最初來到豐鎬的那批人裡,并沒有巫祝和貞人吧?難道是近臣……?”
召公奭搖頭,“王上信不過殷民,并沒有任命殷都的舊臣做近臣。”
“那究竟是誰……”白岄的目光在醫師和侍從們身上逡巡,“王上打算營建度邑,将殷民西遷,如果豐鎬确有不少貞人的勢力,想必殷都那邊,已經得到這個消息了,或許會在之後采取行動。”
“度邑之事,我也有所耳聞。”召公奭歎口氣,他雖然沒有極力反對這一決定,心中到底覺得太過殘忍,“王上與周公情深義厚,從來同心同德,唯獨在這件事上意見相左,誰也說服不了誰。”
召公奭看向白岄,“巫箴怎麼看呢?你真要聽從王上的安排,将殷遺民全部獻祭給上天嗎?”
她曾在殷都窮盡心力摒除人祭,面對武王提出的這一要求,卻從未表達過反對。
白岄神情漠然,“也并無不可。”
其實神明并不愛人,愛人的不過是巫祝。但巫祝也不愛具體的人,他們隻是關心這個名為“人”的族群的未來。
如果犧牲掉一部分人,可以走向更長久、更光明、也更正确的道路。
那麼結局雖然不夠圓滿,卻也是很好的選擇。
“去天上侍奉神明,其實是商人求之不得之事。我會為他們編織一個美夢,讓他們心滿意足地前往天上。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将人祭從殷都徹底抹消掉,或是直接将殷都和居住在那裡的人全部抹消,從本質上來說,都是一樣的。
隻要能達成一樣的結果,她并不在意其中的傷亡幾何。
不過……
白岄想了想,道:“周公他不想營造‘度邑’,他仍想要保全每一個。可是殷之民們,除了天上的神明,不會感念任何人。”
召公奭搖頭,“想要的東西越多,往往最後什麼也抓不住。”
白岄望着漫天飄落的雪花,“豐鎬的冬天,真冷啊。”
十一季之前,西土的聯軍在殘冬之時渡過浩茫河水,于早春的牧邑會戰,盛極一時的商王朝就此分崩離析。
那之後的第二個隆冬時節,帶着尚未完成的事業和對新生王朝的憂慮,武王崩逝,未能看到之後萬物生發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