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離早早地換上了春衫,還帶着些寒意的風拂動着她輕薄的赤色衣裙,像是一朵過早綻放的春花。
椒第一次來到這裡,見有不少人抱着陶土、石料和皮革等物來來去去,空地上還搭起了一口大鍋,未染色的絲帛随着沸騰的水翻滾着,人們用竹枝将絲帛挑上木架,在陽光下暴曬。
椒忍不住小聲問道:“這是在做什麼啊?”
“诶?你沒見過嗎?”巫離突然從她肩後探出腦袋,“他們正準備給絲料染色呢。”
椒被吓了一跳,一把拽住了白岄,不敢回頭,“大巫……”
白岄搖頭,“别害怕,是巫離。”
“哦……”椒這才轉過身,舒了口氣,“巫離,請您不要再捉弄我了。”
巫離笑道:“誰讓你逗起來反應這麼大呢?太有趣了,我忍不住嘛。”
“翛翛也在啊。”白岄低頭看向跟在她身旁的少女,垂手揉了揉她的頭發,“翛翛,在這裡還住得慣嗎?”
翛歪過頭,沖白岄笑了笑,随後打量着椒,右手在身前比劃了幾個動作。
巫離在一旁解釋道:“翛翛說她這裡有些冷,她不喜歡。”
白岄看向椒,“豐鎬的冬天确實很冷,鳥兒也不喜歡在這裡過冬。”
“是、是啊……”椒局促地附和着,總覺得白岄話裡有話,但又不是那麼明确,她也不敢胡亂揣測。
“不過我才回來了沒一會兒,想不到小巫箴這麼快就找過來了。”巫離不滿地撇了撇嘴,“你的疑心還真是重啊,看來我和巫隰打賭又輸了。”
“我隻是來看看,陶氏族人在這裡是否還有什麼不便。”白岄看了看四處忙碌的巫祝和族人們,度過了寒冬的人們正忙于迎接春季的到來,“你的族人們到豐京之後,我始終忙于公務,一直未能抽出時間與陶氏族長詳談,多有怠慢。恰好今日你也在,就一起談談吧。”
“哦,我還以為周人打算把我們扔在這裡就不管了,原來還有别的安排嗎?”巫離指了指一旁的屋舍,“兄長在與各氏族的長者議事。”
陶氏現任族長是巫離的長兄,因其父早卒,很早便接手了族中事務,即便在一衆長輩面前也絲毫不落下風。
“是巫箴來了,想必有要事相商,請各位先回去吧。”陶氏族長待衆人離開,将翛拉到身側,看向椒,“翛翛也一起聽吧。這位女巫也要一起議事嗎?”
椒看向白岄,白岄點頭,“是的,椒也參與議事。”
陶氏族長并沒有異議,“那就請落座吧,巫離,命其他人不要來打擾。”
商人的族邑設有族尹,由一族之長擔任,負責管理族邑内各氏族和姻族的事務。
陶氏與白氏一樣,作為外姓族邑,自商王代夏而立前就追随着商人的先公,與商人的部族聚居生活,互通姻親。
雖是以巫祝為主的族邑,但其中也有許多氏族并不以巫為業,而是精于陶器、玉器和骨器的制作,整體而言,商人的族邑是自給自足的。
他們生于族邑之中,與族中其他氏族通婚,最終葬于族邑之旁,一輩子都不離開族邑。
在殷都,最繁華的族邑中有數千人聚居,位于王畿邊緣的那些城邑都沒有這麼熱鬧。
來到豐京之後,雖然他們仍被允許聚族而居,但居于他族的城邑之内,自然多有拘束。
“說在這裡住得習慣,那是不可能的。”陶氏族長重又坐了下來,打量着白岄,“氏族中的長者和主事也多次來向我抱怨過,在這裡過得束手束腳,很不自在。不過我看白氏的族人似乎已經融入到周人之中了,尤其是巫箴的弟弟,看起來與周人沒什麼兩樣。”
白岄擡眼看向他,“自然也會有不慣的,隻是當時白氏為先王所迫,除了來到豐鎬,并沒有其他選擇。”
她續道:“何況在這裡,阿岘可以不必為巫,而去做醫師,這不也是一件好事嗎?”
巫離挑眉,“你的族人會同意嗎?小巫箴,我有時候很佩服你,膽子大到似乎真有先王在罩着你呢。”
讓眼下唯一的繼承者放棄為巫,而去做醫師,她都不知道白岄是怎麼想出這個主意的,更不明白她的那些族人何以包容她到這種地步。
陶氏族長并沒有對白岄叛逆的發言作出負面評價,隻是眼中帶着少許疑慮,“在殷都時,你也曾勸說過我。可我們生來就是巫族,已這樣過去了數千年,你想要抛棄這一切,去做什麼呢?你這樣,真能走得更遠嗎?”
白岄認真道:“正因為不知道,所以我想讓阿岘試一試。”
陶氏族長神色凝重,“我算不出,也看不清,那或許會是一條萬劫不複的道路。”
隻要這世上還有人力所不能及的渴望與絕望,人們就永遠會祈求神明的護佑與垂憐,他們也就會永遠需要巫祝。
而白岄想要從這種無可替代的“巫祝”身份中脫離出來,這樣難道不會使得巫族衰落失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