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是啊。”
他語調輕輕,而後,似是思緒又陷入遊離。
罷了。
縱然她心裡蘊着氣,可本人都不計較,她能說甚?思及此,尋桃幹脆拉了春凳在圓桌前坐了下來,繼而遙遙朝他望去,“還有兩日就要到團圓節了。”
“嗯。”見他緩緩點頭應和。
“你不想……與家人團圓嗎?”
開口帶了幾分試探之意。
在來下坪之前,她先去内務府去了趟,為的是托她所相識的宮監幫着打聽打聽,多少亦了解了些微他家中的情況。
幾乎不帶半點思索,他啟口:“不想。”
“你家人會來看你麼?”
“不知曉。”
而後他沉默了片刻:“來了也不想見。”
“哦。”她了然颔首。
“那你想與爹娘團聚嗎?”這會兒,輪着他來詢問了。
“額……”聞言後尋桃便陷入半瞬怔愣,終了頗是尴尬地擡手捏捏耳垂,“其實……我并不知曉我爹娘是誰。”
“你惦記你的爹娘嗎?”
“有何惦記的,我自小在陳家長大,都不曾見過他們的模樣,隻知曉親爹姓褚。”
“若是你爹娘來尋你,你願意跟他們回去認祖歸宗麼?”
她歪着腦袋,似是思索了一陣,方搖了搖頭:“不願意,當初是他們不要我的。”
況且,世上亦不會有那麼多的假設。
尋桃打小就知曉,她是被親生爹娘抛棄的。
出生沒久,就遭遺棄在陳府門前。身上隻有生辰和名姓,其餘都沒有,隻用張薄薄的毛毯子裹着,周身都凍得發紫。
從旁人口中聽得最多的,便是:這世上,怎會有這般心狠的爹娘?
顔玉書未在在這話題上停留多久,沉默了半瞬,而後掀翻了話題悠悠問道:“那,可否與我說說,宮外是什麼模樣的?”
“你沒見過麼?”她又問了個廢話。
話都說完了,尋桃這才反應過來,略顯尴尬地朝他笑笑,“對……對不住,我給忘記你待在宮中很長時間了。”
尋桃入宮時間不長,對于宮外還是有印象的,她托着下巴稍作思忖細細回憶一番,“京中很是繁華,有許許多多有趣的玩意兒,譬如明月湖呀,那有意思的多了!有耍雜耍的,還有各種有意思的東西。”
“剛到長安那段日子陪小姐去過一回,夜裡燈火通明,街上都是人。可以泛舟劃船,街道兩旁的樹木皆挂着花燈,熱鬧得很。”
“唉。”他從未見過,可光聽着都覺得美好的很。
自孩童起就困在皇城裡,所見所聞,亦隻限這一方天地。心底不禁有些難受,終了,他歎了口氣:“可惜我都見不着。”
她笑容有些僵硬了,半天沒能憋出句寬慰的話。
硬着頭皮擡手來拍拍他的肩畔,可出口的話,話裡話外都盡是虛假:“其實也沒什麼好看的。吵鬧得很,還不如宮裡來得自在。”
才怪。
若真如此,誰又會豔羨那宮牆之外的花花世界呢?多數宮人皆是如此。年幼囚于牢籠,自此一待便是大半輩子。
思及此,他心底不禁泛起絲縷酸澀,“你後悔進宮麼?”
幾乎不帶半刻思索,她搖搖頭:“不悔,陪伴我家小姐,就是不悔。”
“可你入宮來,便是十來年不能出去了。”
言語間,是有些惋惜之意,可她還是晃晃腦袋,緩聲說道:“那也是值得的。”
“小姐乃至陳家于我而言,都是萬般重要的人,你不曉得吧?”
“進宮前,我與小姐尊卑從不明确。”
顔玉書又不是傻子,即便她不說都能瞧得出來。哪有人管天子叫姑爺的?他隻聽着她說,聽她提及澗都陳家,面上神色都似乎柔和了幾分。
“老爺排行第三,小時候我都叫他三爹爹,夫人就喚三孃孃。上京後就不能了,凡事都講禮數,不過個稱謂叫甚都一樣。”
“姑爺他……”
方啟口,她話語一滞。
他頗是不解:“聖上怎了?”
“無事,不過是聖上與小姐年少鐘情,平平淡淡,沒甚好說的。”
她生生将話咽回腹中,甚該說甚不該說尋桃心底還是清楚的。有些話,甯是爛在肚子裡,也不能叫小姐遭人瞧不起。
你知我知便是。
*
阖宮半數的宮人都去西南門了。
長康宮難免顯得有些冷清,而于午時之後,她得到相識太監傳來的消息,思忖許久,她都想不到當如何轉述與顔玉書。
而今白日她鮮少能尋着他,亦不知忙些甚,又不能直接去問聖人。
恰好昨日她與音滿榨了些橙子汁,她便給那宮監帶去些,而抵達在下坪之時,他還未回來。是以,她再門前侯了将近半個時辰。
至日落西山,那宮監才徐徐而歸。
“桃桃?”
于她倚着廊柱将要昏睡過去時,那道冷冽纖細的嗓音飄然入耳,這才清醒過來。睜眼撞入雙濃墨翻湧的眼,水光潋滟眼底卻盡是寒意,宛如吐着信子的蛇。
尋桃終是徹底清醒了,登時圓瞪了雙目,雙手抵住其雙肩用力一推。
來人身姿颀長,身上着的盤領衫有些微發皺,朝她探手,“你怎來了啊?”
“這不要到團圓節麼?我們榨了些果汁,分一點給你。”
房中的茶盞都不知多久未洗的,上頭灰塵累積,甚都結上了蜘蛛網。
茶壺都是空的,掀開蓋有一股馊味撲鼻而來,熏得人作嘔。尋桃沒眼看,是以又将茶壺蓋上,隻洗了兩個瓷杯。
“得空把你這茶壺洗洗罷。”
她斜睨那宮監一眼,頗沒好氣道。
“有人淹死在護城河裡了!”
未等他回話,外頭有太監扯着尖細的嗓子大叫的,她聞屋外人聲嘈雜,扭頭瞧去,便見着些幾個結了伴快步往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