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怎會有人忽然淹死在護城河裡頭?
思及此尋桃壓不住心底的好奇,當即擱下手中的杯盞,拽起春凳上的人就往外走,“走,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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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城河邊圍了大群宮人,探頭探腦的,瞧那于河面撈屍的侍衛。
據言,此人是為了撿掉在護城河石欄外的錢袋,可卻為銀錢意外失足墜河,杪秋的河水已然冷得刺骨,尤是這頭,兩側河堤陡峭,掉下去可并非這般容易上來的。
掙紮無果終活活淹死在護城河裡。
二人擠過人潮,才望見那具溺斃河中的屍首。
該是哪個宮人的親人,男人身形頗為健碩,身上穿的是百姓間常見的長袍,正值壯年的年紀,卻這般丢了性命。
驟時,隻覺旁側的人腳下一個趔趄。
她偏過臉望去,就見身側之人蓦地紅了眼圈。
這是怎了?
如若朝湖面抛下一顆石子,乍時漸起的層層漣漪。
“顔玉書?你怎了?”
她試探着開口喚他,可他依是隻字不言。
清瘦的身軀不住的顫抖,死水般的眼亦于此刻驟然蒙上一層水霧,胸膛上下起伏不斷用力地喘息着。他試圖挪動腳步,每移動一步都似要栽倒。
尋桃心底略微一顫,複又擡手,輕拍他的肩畔,“你這是怎了啊?”
他不答,隻是踉跄着上前,而于那屍首身側撲騰跪了下去。
一時周遭議論紛紛。
那人周身都在發顫,那壓抑的嗚咽聲随着秋風而去,飄入周遭宮人的耳裡。悲痛欲絕,哽咽得,出口的話都斷續着盡是哀痛。
聲聲悲咽終是湮沒在遠處山頭鹧鸪蒼涼的啼叫裡。
“唉,中秋前出這等事。”
“世事難料啊。”
旁人皆是搖頭,感歎世事無常。
到底,能有幾個受得團圓時節痛失血親的事實?
“節哀啊。”
恍惚間,他聽見少女清冷的嗓音自身後響起,及四面飄來細碎的歎息聲。他終斂下眼眸,目光落在那具男人的屍首上。
溺斃之時該是很痛苦罷?
真是越瞧越愉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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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要錢來了。
進宮那麼些年,還是頭一回見他來。
縱是相隔十年之久,再度聽到那道粗犷的嗓音自耳邊響起時,渾身仍舊不住的發抖打顫。
十年了。
猶如會吞人噬骨的惡鬼,那雙虎目永遠的駭人,渾身散不去的酒氣,活似一個酒鬼。
真是酒鬼。
“你進宮這些年應該攢下不少銀子罷?”
他蹙眉,該是喝了一夜的酒。面上胡子拉碴,除卻臉色多了幾道皺紋褶子,模樣全然與從前别無兩樣,“最近爹有點手頭緊啊……”
藏于袖下的手愈發冰冷,顔玉書緩緩收攏五指,指甲陷入掌心軟肉生生掐出道道紅痕。即便不開口,他亦知曉是尋他要錢來的。
男人從聽不得拒絕,一時未能作答,便燃起升騰的怒意。
目眦欲裂額角青筋暴起,轉眼拳頭又要揚起來。
“翅膀硬了?連老子的話都不聽了?”男人咬牙切齒的叫罵,與數年之前的景象毫無二緻。
是以,他以說話不便為由,将其領到了護城河這頭。
進宮這些年,顔玉書最是清楚哪裡的水深,哪裡最是方便,又不容易遭人發現。他一遍遍摩挲着食指指腹,揚起唇角勾出一抹笑意來,“好啊,都給你。”
男人刹時面露喜色,絲毫未有懷疑,當即随着他來了。
間中打了個酒嗝,問他,這些年攢了多少銀子,說,全拿來給他應急。那一刻,他隻覺着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可卻笑不出聲來。
應急?
應的甚急?一個賭徒酒鬼。
是應他的賭債?或是說,他的賒下的酒錢?
他記事得早,亦意味着兒時所受的痛,一遍遍将他折磨,叫他輾轉反側,連着聽到他的聲音渾身都不住的發抖打顫,眼圈不住的發熱。
男人總愛酗酒,慣是喝得爛醉夜半而歸。
隻要聽見半點聲響,縱是再困倦,都得爬起躲好。
藏躲在床底,男人會抓着他的腳脖子狠狠拖出來,施以拳打腳踢,一遍遍的罵:“狗雜種,見到老子回來也不曉得倒杯茶水!真是白養你了!”
“若不是老子,你能活到今日?你早該死在外頭了!”
“吃老子的穿老子的,你就是死也得死在老子手裡頭!”
出逃失敗那日,男人圓睜的虎目布滿了血絲,萦繞鼻間是熏天的酒氣,砸在身上的竹椅險些廢了他一條腿。
手中的磚石落地發出悶響,正如那日。
後腦汩汩冒出的鮮血染紅了男人圍在腦上的布巾,涼風過時,聞見那股自他腦上飄來濃烈的血腥味,于其失神之時迅速扼住他的脖頸,将其抵在那缺去一半的石欄上,溫聲笑着問他:“餘七順,你想不到有今日罷?”
“狗雜種!你竟敢打老子!還妄圖把老子揣進河裡!”
他聽見山雀的啼叫。
層林盡染,秋蟲唧唧。
男人嘴裡還碎碎的罵,“狗雜種”“賤.胚”諸如此類。喚起的隻有無盡的悲恸在他心底蔓延,似是要将人淹沒了那般。
他揚起一抹笑意,而後松手,任他栽下河中。
這番景象映在眼裡,絲絲愉悅便于一刹升騰而起,他立在河邊瞧,看着他唾罵擺弄着手腳費力掙紮,心底泛起無盡的快感。
直至他求饒,而後沒在河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