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别緻得緊。
每一朵都那般嬌豔,細看,還能見落在上頭的露水。
瞧來,也不像是她們這些宮女能用上的。把玩了會兒,心裡卻覺着頗有幾分不自在,置于掌中獨是分外的墜手。是以,她望向顔玉書:“你打哪來的?”
“我今日出宮去了。”
他又在說甚?
“途經長甯街時,聽聞街尾的首飾鋪品樣精緻,我一眼就相中這副耳墜,心裡就想,你戴着一定好看。”
“送我作甚呢?”托于掌中細細打量,心裡反倒積攢起股郁氣來。
不上不下,隻覺着留在她這怪是可惜的。良久,尋桃方才沉沉歎了口氣,頗有些惋惜:“我也戴不上啊,戴着也徒招人非議。”
小姐用度上素是一向從簡,連着進宮後,也鮮少戴那些珠翠。
而她戴個白玉,往邊上一站。
奴婢比主子戴得都好,像什麼話?叫有心之人瞧見,都不曉得會怎編排她,這像話麼?
她縱是再目中無人,斷也不會做這種蠢事。
“會有機會戴上的。”
能有甚機會呢?思及此,便不由得歎了口氣。
擡眼恰是望進雙微斂的眼。
那雙瑞鳳眸噙了笑。
然,落入眼底的隻獨是無盡的森寒。
那雙狹長的眼水光潋滟着,望到底裡,隻愈發叫人驚覺毛發悚然。周遭昏黑的晚色盡将那抹笑襯得越漸惹人犯憷,隻餘一片冰冷。
莫名是瞧着眼生。
“我在宮裡十年了。”半晌,他才悠悠開口。
“與十年前比之,宮外果真是天翻地覆的變化。”他慢慢地講,手裡還倒弄着半截不知何處擇來的樹枝。眉眼依舊耷拉着,目光定定,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真想一輩子不回宮啊。”
他說話總是跳脫。
甚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剛說着這,轉口又跳到别處去。
總叫人摸不着頭腦。
應是夜風悄聲自支摘窗鑽進堂屋來的。
乍然間,背脊有些微發涼,頭皮徒生出陣陣麻意滿胳膊連着冒起疙瘩來。她不覺倒吸了口涼氣,蹙起眉稍:“你怎笑得陰森森的?”
“怪瘆人的。”
他似乎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眼底有縷縷笑意翻騰,探手将她攬到身前,而後将左掌覆上面頰來。
指腹摩挲輕慢描摹着面容骨骼,拇指不知何時多了一枚碧綠的扳指,擴散的溫熱中總夾雜着絲絲縷縷的冷意,隻聽他溫聲道:“我殺過人了,你信麼?”
“……啊?”曆經半晌光景,自唇間漫出的依隻有遲疑良久後的一聲。
燭光晃漾的某瞬,尋桃當是懷疑自個兒耳朵聽錯了。
對上那雙狹長思緒翻湧的眼時,隻于裡頭瞧見絲絲縷縷翻騰的、甚有幾分期盼與試探。于眼中雀躍着,那般鮮活,而叫人生懼。
“我說,我殺了人了,你相信嗎?”大抵是久不得應答,他便耐着性子,将話複述了遍。
“……”
宮監微揚的眉梢盡顯恣意,眸中思緒不明,望進的眼像是蓄着一潭死水。
冷冽得不像人。
亦或說,更像淬了毒的刀刃。
自心間冒起的,除去不解,還有縷縷恍然。
“你在說什鬼話?”她權當顔玉書是詐她的,頗是沒好氣地瞥他一眼便掙脫去倒茶水。
“你會害怕嗎?”沒頭沒尾的一句話。
房中随即響起串腳步聲,輕細的脆響卻于阒靜中無限放大,伴随衣物摩擦細碎的窸窣聲,擡眼時,他已然自圓桌前撫着衣擺坐下來了。
他語調輕輕:“你不信嗎?”
眼波流轉間冷冽的嗓音飄入耳畔時,眼底一并滲出的寒光凜凜。陰恻恻的,目光在她臉上遊走,落于面頰之上隻餘絮絮寒意。
這是在問她話?
“怕甚?”見她不答,他掀動唇角勾起一彎笑痕,未等她啟口便又開了口。
微微上挑的眼及那鮮明娟秀的眉,此刻烏眸似有水光漾漾。分明是雙那般好看的眼睛,卻刺人得活似一把磨得豁亮的剔骨刀。她又憶起幾月前的夢來。
夢裡頭,四肢遭枷鎖束縛不得半分動彈。
斑斑景象尤曆曆在目。周身頃刻漸淡的溫度叫人直感置身臘月隆冬間,而他眼底的陰翳似乎是愈漸濃烈。腦中清晰的是那句陰冷到血肉中的話:
“尋桃姑娘,咱家等今日很久了。”
他在說甚?
耳邊還有徘徊遊弋屋外的寒風嗚咽,摻着寒鴉凄涼的啼叫聲,細聽時,還能聽見炭火燒灼時噼啪的聲響。房裡分明暖意溢灑,可此刻她卻隻覺跌入萬尺的冰淵。
心驟的下沉,額角不住的冒出冷汗,甚順着面頰蜿蜒而下。
呼吸扼喉般凝滞的一刹,唇角掀動說不出半句完整的話。耳邊更似有虛言,用帶着幾分諷意的嗓音來低聲問她:“想活命麼?”
飄渺卻而真切。
望見那雙濃墨翻湧的眼的霎那,腿腳有些微發軟,雙膝亦随着一顫險些沒能立穩。雙手扶緊着檀木圓桌,碰得桌上斟滿熱茶得杯盞都相撞傾瀉。
一時間,眼前光影交錯,夢境似乎映出現實叫她愈漸分不清虛實。
她看見銀晃晃的刀子。
那宮監立在一側,發話說,要剜她的眼睛。
立旁側觀戲之人的神色,如今便與眼前宮監的神情如出一轍。她手一抖不當心打翻了杯盞,淌出的熱茶洇濕了鋪蓋圓桌的花布,瓷杯順着滾落,将要落地前穩穩掉進那隻窄秀修長的手裡。
“你……在說什麼?”落下的話音虛得不像話,入耳甚是幾不可聞。當兩幅面容在她眼前緩慢重疊之時眼前人終斂去了眼中神色。
唇角仍凝着不端的笑。
心底有縷縷怪異無盡翻湧,她尚未濾清要說的話。宮監那于眼中晃漾的一閃而過思緒,于眸光流轉翻動後便再不着半點蹤迹。
而後踱步往前,朝她步近。
欺近的一霎她下意識朝後躲避。
不料隻方有勢頭就遭其捉捕于眼底,先一步攔了去路随随即生生扼殺湮滅。俯身至她唇間覆下一吻,“想甚?隻是做了個夢罷了。”
他眼底漾着絲絲笑意,翻卷湧動,哪還有方才的蹤影。
而後些日子便就再沒見着顔玉書了。
哪都尋不着,連聖人身邊都沒有。
好端端的,像忽的憑空蒸發了一般,一連便是半月。
*
不過石火光陰,窗間過馬,立冬便默聲而至。
上京愈加的嚴寒,尤是立冬這日更似是将寒意揮散至了極緻,皇城更似在一夕間覆上了層薄霜。
立冬這日,太醫一大早就來問脈了。
由婢子引着快步越過宮門,左腳才落地,便叫宮人急匆匆拽進寝殿。
尋桃入屋之時,碰着幾個在殿内伺候眼熟的婢子。
她們講,從後半夜就聽小姐有幾聲咳嗽,硬是從寅初熬到天亮的;依玉說該是昨夜寝殿窗未關嚴實所緻,方進屋就聽說頭疼。
即便不講,尋桃都能曉得,定是昨夜小姐又踢了被子。
冷風簌簌從門縫往裡灌。
昨兒風刮一夜,落得滿院樹杈枯葉,似乎昭示着寒冬将至,嗚嗚入耳的風都像是凄厲的哀嚎。天冷後長康宮的炭火一直是不斷的。
初冬天冷,連尋桃都覺得房間四處灌風,光是一不留神腳抻到外面半夜就能凍醒幾回,更遑論小姐身子嬌弱。好在,太醫說小姐隻是有些微氣虛。
而後便開了些補氣血的方子,複又叮囑依玉幾句方才離了長康宮。
澗都有交冬吃馄饨的習俗,還有食豆腐、喝羊骨湯身強體壯的寓意。
自打入京後,小姐亦未再過過江南民間的交冬節。是以早在立冬前兩日,她們便開始盤算,在長康宮小廚房包頓馄饨,以此慰藉小姐心裡的思鄉之情。
*
好在,尋桃早同膳食房管事陳葉說好了。
從他那買了些包馄饨及熬湯所需用到的食材,又順道換了些羊骨。用油紙紮好,這才折身回返長康宮去。
不料途中天忽飄起小雨,見雨愈下愈大,她便尋思先避一避。于長廊避雨之時,忽遭人往邊側推了一把,手裡的食材生生掉了一地。
回頭正要與其理論,那人倒先沖她嚷起來:“别擋道!”
那人一身黛色盤領直衫,腦戴圓帽腳踏皂靴,腰間配着宮中錦衣衛标志性的長刀。滿面的兇神惡煞,似是來為誰人來清路的。
她入宮以來,除了喜甯宮那幾個就從未見過如此嚣張之人!
果不其然。
四周宮人乍時紮堆得退至一邊,讓出一道寬路。
隻聽旁側的婢子掩着嘴,壓着嗓與同伴道:“來了來了。”話音不落,就有獵獵腳步聲入耳,便見一行人自長廊大步行來。那打頭青年神情肅穆,其一身豔色衣袍頗是打眼。身後随從皆着黛色直衫,與方才的侍衛裝扮幾乎一緻。便火燎火趕朝着敬安殿去了。
而那領頭的并非他人。
可不是那蒸發半月之久的死太監顔玉書??頃刻間,她隻覺得心裡淬了團火,烈烈灼燒着,甚至燃上心頭來。這飛黃騰達了,反倒仗勢欺負起她來了?
思及此,她不禁憶起前幾日聽到的傳聞來。
長康宮消息一貫是閉塞些。她光聽見外頭溜來的傳言,卻都是掐頭去尾的叫人聽得一頭霧水。聽着旁人議論,可愣是沒弄懂怎個回事。
依玉也是與她說,少管閑事。
除此以外旁的也沒了。
直至昨日在延三門前碰着花斐,她才知曉。
幾日前,刺客僞扮成禁軍的模樣,趁禁軍更值之際闖入敬安殿意圖行刺。後果自是可想而知,幾人連聖人頭發絲兒都沒碰着就被當場擒下。
就是那一夜裡,聖人下令恢複東緝事廠職務。旨意一下宛然是于這凜冬闊出一道口,宮中上下不斷的議讨,仿佛是這天要塌了,連續幾日都壓抑得很。
見她不知情,花斐便與她多嘴了幾句。
當時,她還是頗為不解,還反問花斐一句:“不過就是恢複一處職務?有什不好?聖人自有他的道理啊。”
“你有所不知。若真是賢人也好,可……” 花斐是這般告與她。
可這位得皇帝青眼的新貴。
卻是從前半點不起眼出身卑賤的下等奴才。
——顔玉書。
分明文墨不通,卻一朝任職秉筆,提督東廠。
更甚是,他一上位便斬殺了所涉事關押牢獄的禁軍,如今頭顱仍高挂于午門之外,整整挂了三日。據言太後往敬安殿去了兩回都吃了閉門羹。
朝臣連番上奏,卻通通碰壁被拒回。
想到此處,尋桃心底的怒氣更沸騰了幾分。待不到雨停,便抱着食材往長康宮去了。
直至黃昏人定,雨方歇下來。
見天幕霞光消退隻餘一片暮色蒼茫。茶餘飯後正是歇息之時,才有一抹颀長的人影拐入小院來。
來了來了!
顔玉書那死太監終于來了!
他又換了身竹青色衣袍。細看時,還可見領口與袖口繡着片工緻的梅花。相比于半月前,眉目間似乎更多了幾分恣意在裡。
旁的不說,他倒還有臉上她這來?
見是他來尋桃當即斂下思緒,加快了步子,眼見距格扇門獨餘那幾步之遙。
分明隻要多走幾步便能回屋鎖門的。
不過一晃神的功夫,這發瘟宮監就追上她來了!往她跟前一站,眼前一下遭其擋得密不透風。她向左挪他堵左邊,她朝右走他便擋右邊。
他抿抿唇,而後探手來拉她。
尋桃眼疾手快,再在其指尖觸及手背之前,先他一步躲了去,繼而往後一退,與之保持起兩步的距離。
“桃桃,我好想你。”他試探性往前挪了挪。
尋桃見狀一把子将他推開:“你可離我遠點。”
顔玉書:“?”
鬼曉得她使了多大的勁兒,他愣是被她推了個踉跄,退去兩步這才站穩。
“桃桃。”他又啟唇喚她。
聽聽,這哀怨綿延的語調。
他倒還委屈上了。
今日午時,小姐都險些因為他吃不上馄饨呢!思及此,尋桃就沒給他好臉色,怪聲怪氣地道:“哎喲,顔大廠臣怎還跑這來了?”
“我……”
隻是話方起頭,就遭她打斷。尋桃半點不想聽他狡辯,斜過眼睨他:“顔大廠臣貴人事忙,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天色已晚,我要睡了,你走吧。”
她裝腔作勢地打了個哈欠,抻完腰骨,便火速提起裙擺撒腿往屋子跑。然,縱是如此還是叫來人快了一步,于她阖門前橫在了門縫之間。
“我沒做甚啊。”那宮監蹙着眉,未待她回話,複又兀自解釋起其中的緣由,“這些天我奉命去了将州一趟,昨夜才回京的,沒有故意不找你。”
“呸,你跟我說來做甚?我又沒問你。”
“是我自個兒說的……”說着一頓,忽覺着,一時間說甚都無力。到底隻是長歎了口氣,上下端詳眼前人一番,言語中盡帶了幾分關切:“你可摔着哪了?”
這話不說還好。
這一說,她蓦地就爆炸了。
“你竟然也長眼睛了?”隻見她眼睛一瞪,甚還故作驚詫地掩唇,“我還以為你飛黃騰達就看不見了呢,我家小姐都差些因為廠臣您沒吃上熱乎馄饨呢。”
“桃桃。”到底,出口的也隻有頗具無奈的一聲輕喚。
良久才得以平複的怒氣終是于此刻升騰而起,她雙手往腰間一卡,質問道:“那好,你告訴我,你怎麼當上這東緝事廠的提督的?”
“你不高興嗎?”
可他亦未作出答複。
而是斂着眉,反問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