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氣到底也弄不清具體因何氣惱的了。
或者是那些仍于腦中清晰的噩夢;又或是一聲不吭的忽然蒸發消失,任人擔憂,無頭蒼蠅一般四處盲目打聽;亦或者,是他沒良心,本就是他天生壞胚!
“我為甚要高興?”她反倒笑了,是高興自己大限将至嗎?
放誰身上能高興起來?
“你是真壞了!我一點也不想看見你。”說罷,她手往竹門外一指,“你走。我要睡覺了。”
顔玉書甚都未來得及講。
瞧見少女眼中揮散的騰騰怒意,縱然話到唇邊卻吐不出半個字。
那些積攢已久的話語便如這般生生梗着,半日吐不出亦咽不回頭,終在門扇開合的相撞聲中回過思緒。映出窗的燭火俱滅的一霎,眼前獨剩一片寂寥。
*
“喲?你怎在這?”
趙文深一進門就好大一陣聲響,哐的一聲,格扇門重重磕在牆上,霎時間屋内打瞌的宮婢都驚得支起了身子。紛紛朝其望去,投以矚目。
尋桃這頭在熬甜水,硬是遭他吓得一激靈,手裡的葵扇都扔了出去。
不等她回話,貴妃就先替她答了。好笑道:“瞧你這話說的,桃兒不在這在哪?”
“這你就不曉得了。”
一面說着,便由着上前地宮婢取去披在身上的蓮蓬衣。趙文深這才不緊不慢地拂過衣擺,往炕上一坐,目光又落到尋桃身上來:“今日不是你那小情郎的生辰嗎?你沒找他玩兒?”
話音甫一入耳,她差些一口老血噴在瓦鍋上。
手顫得扇都要拿不穩了。
“甚情郎?桃兒這是有心上人了?”
她自是生怕貴妃誤會,便忙忙解釋:“小姐别聽姑爺他亂講,沒有的事!”
趙文深對此反倒一臉了然,于爐前駐足,一把奪過她手中的葵扇,滿是不耐地沖她擺手:“給我就是,快去找你小情郎去。”
“姑爺你可不能張嘴就來啊!”
“不是嗎?”趙文深蹙着眉頭,倒像模像樣地歎了口氣,晃着腦袋感概起來,“你這丫頭真是沒良心,人家那頭為你茶飯不思,你在這頭逍遙快活。”
“……”尋桃一時無言以對。立冬過去才幾日?他不曾跑聖人面前搬弄是非的她是死活不信。
陳明珠左看看右瞧瞧,愣是一句沒聽懂。
皺着眉,在尋桃面上瞧了半天沒見有個答案,這又重新回到趙文深臉上,“你們這說的什麼話?我怎就一句都聽不懂?”
“這裡沒你什麼事了。”末了,趙文深耐心耗盡,便随意擺擺手将她打發了出去。
說的她裡外不是人。
幾經犯堵,到底還是往外頭去了。
*
步出宮門的刹那便活似立在了風口。凜風潇潇,撲面來的黃沙塵土淙淙拍上臉頰,人都似蒙上了層沙。
遙眼張望時,便隻見重雲如蓋,天幕盡是一片昏黃,樹杈枝頭還歇了幾隻鳥兒,枯葉随風落下之時也振翅飛往天穹。
她辛辛苦苦耗經半個多時辰抵達下坪,不料是,這發瘟宮監連住處都換了。硬是叫她四處打聽半天,方才找到那處偏僻小院。
院落陳設頗新,瞧模樣該是建起沒久的。
見綠樹挺立,庭院前空闊中間栽種了株一人粗壯的樹,腳設着石桌與石凳。周遭寂寥,廊下懸挂的常青藤蔥蔥郁郁,檐下宮燈微動,一眼望到底,獨餘屋中燈燭敞亮。
這飛黃騰達了就是不一樣。
住的院子都比從前大。
“褚姑娘是來尋廠臣的?”
“?!”
她聞聲回頭,便見那宮監快步上前,言語中帶着幾分欣喜:“姑娘您不生廠臣氣了?”
這宮監她從未沒見過。
約摸十四五的模樣,身上着的,是宮中太監最常見的款式。這麼冷的天,卻穿這薄薄的一身。思及此,便不由生出絲絲憐憫同情來。
卑躬屈膝的,微彎着身軀。
縱是身子凍得直哆嗦亦生生忍着,臉頰都冷得有些發紅。
顔玉書從前也是這麼可憐吧?
吃不飽穿不暖的。
可到底是環境如此。
越是低賤,越活得不像個人。
“褚姑娘?”
直至宮監聲音再度響起,尋桃才收回飄遠的思緒來,問道:“顔玉書他在裡頭嗎?”
“在在在!奴婢帶姑娘進去。”
說着便引她朝着屋子走,而于門前駐足,小心翼翼地伸手叩門。
“說話。”
不過片刻的光景,裡頭赫然傳來道輕細冷冽的聲音,門外的宮監方欲作答,尋桃便接過其端于手中的檀木盤,啟口打斷道:“你忙你的,我自己進去找他就成。”
那宮監連連颔首應是。
可往回走卻頻頻不放心的回頭。
進屋時。
那人專心伏在梨木桌案前,桌上擺置盞蓮花紋瓷燭台,燭火迎那自支摘窗擠入的冽風微漾,将他瓷白的面容映得暖黃。
她懶得作聲。
隻緩緩朝前步近去,而後擱下端于手中的檀木盤,置上案桌,複又順手往他眼前一推。不料是,那人頭也不擡,嘴唇一碰便是一聲滿不耐煩的“啧”。
“?”
不等她作答,他就先她一步開了口:“誰準許你……”
“準許我什麼?”
桃桃?你來了?”
這宮監先是一愣,話出口都是愕然。
案桌之上,有堆疊成山的書卷。置放右手上側的香爐白霧袅袅,鼻間盡是宜人的桂花香。
布滿宣紙的墨痕半張未幹透,幹透的字迹工整娟秀。他倒是刻苦,想到此處,視線順着往下,後半段便叫人皺緊了眉頭。
大抵是心煩氣躁時寫的,這橫飛的墨迹猶如鬼畫符。
有些話不知當不當講,一時噎在了喉間。擡眸對上那雙盈滿驚詫的眼,她才緩聲回道:“沒,是鬼來的。”
他眼中有難掩的欣喜在雀躍,偏身去搬過旁側的圈椅,尋桃見狀不禁蹙眉,忙忙擺手:“不用客氣,我不坐。”
況且,他這小身闆,不曉得搬個椅子腰會不會折。
萬一這一個不小心折了,轉臉賴她幹做的,她上哪說理去?遑論他如今的身份。
她可比不得!
思及此,圈椅經已在跟前擺好了。反觀顔玉書,那宮監已然轉頭捯饬他桌上那堆紙去了。
呸!姑爺的嘴騙人的鬼。
繞他兜了一圈,都不見得有半分異樣。還茶飯不思,依她瞧着,怕是白白又胖胖,日子有滋有味才是。
“你做甚?”
“不做甚啊。”
說了約等沒說。那疊宣紙在他手底,隻是胡亂一折一卷,而後一扭,最後投進紙簍。
也罷了,也不指望他能好好答話。
是以,她又問:“我聽姑爺說,今日是你生辰?”
而他聞聲點點頭,而後便未再出聲了。
隻是目光還凝在她臉上,眼眸華光閃爍,似乎悄悄蘊了幾分期許。
尋桃思索着。
廢了老半天勁兒,甚都沒想出來。眼眉輕斂,一雙眼直勾勾地望着她,似是要将她瞧出花來那般。末了,她心一橫,一把抄起他的手腕大步往外走,“走!”
“作甚去?”
“帶你回憶童年。”她如是道。
而于片刻後……
“……”
一瞬相看無言。
與之不同是,褚尋桃是憋的,他是無話可說。
或許起頭,就不該懷有期待的。
譬如半個時辰後的現今。
顔玉書覺着周身疼得發緊。
說甚要帶他回憶童年,結果是帶他掏蜜蜂窩去的。
合力用杆子搗了半刻鐘,蜂窩是掉了,登時一窩蜜蜂亂紛紛往前沖。她撂杆就跑,跑得比誰都快,眼神都不曾分與他半點。
否則,他至于如此狼狽?
她臉上還挂着笑,緩聲寬慰他:“放寬心,有我在這,斷然不會叫你留疤的。”
說罷,又将手中的紗布扯出半截。
視線相碰的一刹,她忽然掩唇咯咯笑了起來。肆意得緊,似乎都想不起來他這般是因誰所緻了,他眼睛一瞪,尖聲喝止道:“你還笑!”
“你曉得你這模樣很醜麼?”
顔玉書:“……”
“我也不知曉你還沒跑啊!”
氣氛一度尴尬起來,尋桃這才斂了笑意。
“哼!”這太監不悅都寫在了臉上,斜着眼睨她,自喉中溢出一道冷哼,繼而下巴一甩别過了臉去。頂着這腫起半邊得的臉,模樣更引人發笑了。
她把翻騰心間的幾縷笑意生生憋了回去。
這才掰過他腦袋來:“好了好了,不笑話你了。”
靠近細一看,其實亦算不得嚴重。
隻是臉有些微發紅,面頰額頭遭蜜蜂蟄腫了些許,若敷一敷,不出意外的話明早應該是能消腫,起碼瞅着不那麼難看。
“我怎看着,你這眼睛更腫了?”
她忽湊近些來,纖長的鴉睫尤似撲閃的羽扇,灑在臉頰上的,是她鼻間呼出的溫熱。說罷還伸手指來戳他眼皮子,“你還看得見麼?該不會要瞎了罷?”
隻是驟然間的心如擂鼓。
擡眸撞入雙清冽的眼,如貓兒一般,似在裡頭蓄了一波秋水盈盈。黛眉輕蹙着,眼中思緒卻含混不明。
他經已不記得是從何時起的了。縱是隻字不言,說談間不經意投來的眼神,亦足以叫他心動千遍萬遍。可不知因何,那遍遍的觸動,與之帶來的卻成了無盡的惴惴不安。
似是懸在心口随時會下墜的劍,又或是,長在心頭的簇簇擾人心緒的羽刺。
“桃桃。”
終了,他還是緩緩啟口喚了聲。
她在倒弄那些瓶瓶罐罐,半晌才敷衍似的應了句單音節:“嗯。”
恍惚之間,隻覺喉嚨有些發緊,掌心潤潤的,十指收攏攥緊了衣擺,下意識舔了舔唇瓣,“你要不要,與我在一塊兒啊?”
怎料。她腦袋一揚:“我為甚要和你在一塊兒?”
“啊?”
這還不夠,見她兩道柳眉一皺,又徐徐道:“跟你在一塊兒作甚?”
“那,你想和誰一塊兒?”
她撓撓頭:“甚意思?”
“你是不是忘記自個兒同我說過什麼了?!”
她一臉茫然:“我說過什麼?”
一時間無言以對。
如有萬千話語瞬時凝滞喉間,啟唇欲言,卻吐不出半個字來。
周身的力氣仿佛都于方才那霎消磨殆盡了。他臉色不發綠,目光凝在她身上,表情難看得猶如生吞了一斤的蒼蠅。欲言又止盡是語塞。
而後冗長的安靜裡頭,他興緻缺缺,是半句話都不想同她說了。
尋桃又不是傻子。
從他眼裡捕捉到這一絲異樣,當即撂下手中的消腫藥,一拍大腿騰地站起:“這樣吧,我幹脆吃虧一點,你認我當娘,我供你吃喝?怎樣?”
顔玉書:“……”
他早會被她的話噎死在這裡。
“你走開!”是以,他闆着臉,胳膊一擡往門外一指,當即下了逐客令。
“你這是急眼了?”
從心底漾起的是縷縷躁意,自心間翻湧,鋪天蓋地般似是要将人湮沒。順延而上直至漫上心頭,隻餘一陣煩悶。
難消的浮躁,揮之不去。
他良久尋不着言語,一瞬隻覺得說甚都是廢話。
無論是甚,到她耳裡通通理解不成。她嘴裡就說不出他愛聽的話,他不明白,這到底是裝迷糊還是與他從不在同一截線上。
“你生病了嗎?”想到此處,那褚尋桃又探手來了,甚未等他回話便将手貼上他額頭,“确實有點發熱。”
他躁悶得一把拂去她橫于額頭的手:“我沒病。”
“你怎沒病?腦袋都燙成這模樣了,還說沒病?”不止如此,她還拔高了音調,“你還生氣了?”
甚都想說,卻甚都說不出嘴去。
愣是憋了好一會兒,他才沖她吐出一句:“褚尋桃我恨你是塊木頭!”
“你怎還罵人啊?”她眉頭稍皺,話語亦染上絲縷不悅胸膛因氣惱不斷起伏,她氣得耳尖都紅了,“我好心好意給你上藥,你就這态度?”
“哼。你走吧。”
“呸!我還懶得管你。”言罷,她就摔了手中的瓷瓶撈起裙擺快步往外頭走。他光聽見耳邊腳步聲漸小,方回過腦袋,就見着那少女往外頭一拐。隻聽哐的摔門聲響起,她真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