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大晉泰始四年【注1】,歲在戊子,節氣已近大雪。然南國交趾【注2】,卻全然不見朔方之寒意,唯餘溽熱纏綿,瘴疠【注3】暗生。自車騎将軍【注4】劉俊奉吳主孫皓【注5】之命,糾合監軍【注6】脩則【注7】,揮師南下,意圖奪回為大晉所據之交趾郡以來,戰火便在這片煙雨迷蒙的土地上悄然蔓延。
吳軍行伍之中,有兩道身影,雖着兵士甲胄,然身形尚未完全長成,眉宇間尚帶稚氣,正是那年方十三的孫曜與劉珵。孫曜乃故吳景帝孫休【注8】之女,劉珵則是昔日蜀漢後主劉禅【注9】之女。國破家亡,命運流轉,她二人輾轉流落,因緣際會之下,竟皆隐瞞女子身份,托身于這南征大軍之中。孫曜心念吳土,卻陰差陽錯随軍攻打曾屬吳國的交趾;劉珵身負漢祚【注10】餘晖,如今卻在寄人籬下,随波逐流。相似的境遇,讓這兩個同樣年僅十三的少女,在這充滿陽剛氣息的軍營裡,尋到了一絲奇異的慰藉與相知。
彼時,大軍正于郁林【注11】境内休整。南國的冬日,草木依舊蒼翠,隻是空氣裡多了幾分濕冷的涼意。營帳之外,士卒往來,或擦拭兵器,或喂養馬匹,一片肅殺繁忙之景。孫曜與劉珵尋了個僻靜處,并肩坐在一棵巨大的榕樹下,看着遠處蜿蜒的郁水【注12】。
孫曜穿着一身稍顯寬大的皮甲,内襯男子樣式的細布中衣與亵褲,長發以布巾束起,藏于盔内,露出光潔的額頭與一雙格外明亮的眼眸。她肌膚白皙,帶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細膩,此刻卻因連日行軍,略染風霜。她輕輕舒了口氣,帶着水汽的空氣吸入肺中,讓她有些不适。“阿珵,”她側過頭,看向身邊的劉珵,聲音壓得低低的,“此地氣候,真乃‘水土異也’【注13】,怪不得昔年馬伏波【注14】亦在此困頓。”
劉珵亦作男子打扮,她的身量比孫曜稍高一些,五官更為柔和,帶着幾分蜀地山水的溫婉。她聞言,微微颔首,攏了攏同樣不甚合身的甲衣,輕聲道:“《尚書·禹貢》【注15】有雲‘厥土黑墳,厥草惟夭,厥木惟喬’【注16】,言其地力豐饒,草木茂盛。然于我等而言,這瘴疠濕熱,确是難捱。”她擡手,替孫曜理了理額前被風吹亂的一縷發絲,指尖不經意觸碰到孫曜溫熱的肌膚,兩人皆是一怔,臉上微微泛起紅暈,各自移開了目光。
十三歲的年紀,正是情窦初開之時。在這遠離故土、危機四伏的軍旅之中,相似的秘密,同樣的僞裝,讓她們的心迅速靠近。白日裡,她們一同操練,聽老兵講述戰陣之事;夜晚,則在同一個營帳的角落裡相擁而眠,分享彼此的心事與恐懼。那種微妙的情愫,如同南國雨季的藤蔓,在她們心底悄然滋生,纏繞。
“聽聞劉車騎昨日又與脩監軍争執了。”劉珵将話題引開,聲音細若蚊蚋。
孫曜蹙眉,點了點頭:“嗯,為了進軍路線。劉車騎欲速取龍編【注17】,脩監軍則主張穩紮穩打,先定周圍諸縣。兩人皆是陛下【注18】倚重之人,如今卻……”她歎了口氣,語氣裡帶着與年齡不符的憂慮。作為孫休之女,她對吳廷内部的派系傾軋并非一無所知。劉俊勇猛有餘,謀略稍遜;脩則老成持重,卻略顯保守。這二人共掌兵權,實非吉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注19】。”劉珵輕聲接道,“但若将帥不和,三軍之心易散。昔日廉頗、蔺相如【注20】尚能‘負荊請罪’【注21】,以國家為重,如今……”
她話未說完,遠處傳來一陣号角聲,打斷了兩人的交談。一名傳令兵快步奔至二人面前,拱手道:“二位‘小郎君’【注22】,車騎将軍有令,命你二人速至中軍帳議事。”
孫曜與劉珵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訝異。她們二人身份低微,平日隻做些傳遞文書、整理輿圖【注23】的雜務,何以會被召至中軍帳?雖心有疑慮,卻不敢怠慢,連忙起身,整了整衣甲,快步向中軍大帳行去。
中軍帳内,氣氛凝重。主位之上,端坐着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車騎将軍劉俊。他身側,則是面容清癯、神色嚴肅的監軍脩則。帳下站着十餘名裨将【注24】,皆屏息凝神。
見孫曜、劉珵二人進來,劉俊擡眼掃了她們一下,沉聲道:“喚你二人前來,是有一事。晉賊楊稷【注25】堅守交趾,其部将毛炅【注26】更是悍勇。我軍欲進兵,需得先探明敵軍虛實。然我軍多為北來或江東之士,不熟南境地形民情。聞你二人平日整理輿圖頗為用心,對交趾地理似有了解?”
孫曜心中一動,她自幼随父皇孫休讀書,對輿圖、地理頗感興趣,加之吳國與交州【注27】素有淵源,相關圖籍記載亦多,她确實下過一番功夫。劉珵雖長于蜀中,但自到建業後,為求自保,亦廣泛涉獵各類知識,于地理一道也非一無所知。
孫曜上前一步,拱手道:“回将軍,末将……小子【注28】二人确實對交趾輿圖略有研習。不知将軍有何差遣?”她刻意壓低了嗓音,模仿着少年男子的聲調。
脩則在一旁開口,語氣平和卻帶着審視:“将軍意欲派遣一支精幹小隊,深入敵後,探查晉軍兵力部署、糧草囤積之處,尤以水道、山徑為要。此事幹系重大,需機敏謹慎之人。觀你二人年紀雖輕,然心思缜密,或可擔當此任?”
深入敵後?孫曜和劉珵心中皆是一驚。這可不是整理輿圖那般輕松的活計,而是真正要冒着生命危險深入險境。兩人皆是金枝玉葉,何曾經曆過這等陣仗?
劉珵下意識地看向孫曜,隻見孫曜雖也面色微變,但眼神中卻閃過一絲躍躍欲試的光芒。孫曜性子素來比劉珵多了幾分冒險與堅毅。她深吸一口氣,朗聲道:“将軍、監軍若信得過小子,小子願往!定不辱使命!”
劉珵見孫曜應下,心頭一緊,但也明白此刻不容退縮。她咬了咬下唇,也跟着上前一步:“小子亦願同往,定當竭盡所能,輔佐……輔佐孫……郎君。”她差點脫口說出“孫曜”,幸而及時改口。
劉俊見二人慨然應諾,臉上露出一絲滿意之色:“好!有志不在年高【注29】!你二人既有此膽識,本将軍便允了。稍後自有安排,你二人先退下準備。”
退出中軍帳,走在返回營帳的路上,劉珵忍不住拉住孫曜的衣袖,急道:“阿曜,你怎可如此輕易便應下了?深入敵後,何等兇險!我等……”
孫曜反手握住劉珵微涼的手指,掌心傳來堅定的力量。她看着劉珵擔憂的眼眸,輕聲道:“阿珵,你我身世飄零,困于此地,名為随軍,實為囚徒。若無尺寸之功,将來何以立足?此行雖險,卻也是一個機會。況且……”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你不覺得,能為大吳做些什麼,即便……即便是以這等方式,也算是一種……慰藉嗎?”
劉珵怔住了。她看着孫曜眼中那份家國之思,以及那份不甘于沉淪的倔強,心中百感交集。是啊,她們早已不是昔日無憂無慮的“公子”,在這亂世之中,想要掌握自己的命運,便不能永遠躲在人後。她緩緩點了點頭,回握住孫曜的手,低聲道:“你說得對。既如此,我便陪你,一同去闖一闖。”
兩雙同樣年輕,卻已飽經憂患的眼眸,在南國濕潤的空氣中交彙,一種超越了普通友誼,夾雜着依賴、欣賞與朦胧愛意的情感,在彼此心間流淌。前路未蔔,兇險難料,但隻要能與對方在一起,似乎便有了面對一切的勇氣。
就在南疆戰火初燃之際,千裡之外的大晉都城洛陽,卻是一派截然不同的景象。泰始四年的冬天,洛陽城内外覆蓋着薄薄的瑞雪,雕梁畫棟的宮殿樓閣在雪中更顯巍峨莊嚴。晉武帝司馬炎【注30】自受禅【注31】登基以來,勵精圖治,意欲掃平江南,一統天下,同時亦着手整頓内部,頒布新律,勸課農桑【注32】,一時間,朝野上下呈現出幾分中興氣象。
這一日,太極殿【注33】西堂之内,暖爐燃着上好的獸金炭【注34】,暖意融融。晉武帝司馬炎端坐于禦案之後,他年不過三十三歲,然久居上位,已頗具帝王威儀。此刻,他正專注地批閱着奏章。禦案兩側,侍立着幾位近臣,皆是當朝重臣,如中書監【注35】荀勖【注36】、侍中【注37】裴秀【注38】等。
而在殿内一隅,靠近書架的地方,設有一方案幾。三個身着錦袍的“少年”正圍坐于此,低頭整理着一卷卷竹簡與帛書。這三位“少年”,正是當今聖上的“愛子”,年僅十三歲的司馬晟,以及同為十三歲的故魏高貴鄉公曹髦【注40】之女曹襄、山陽公劉康【注41】之女劉祎。
司馬晟身為帝女,本應深居宮中,然她自幼聰慧好學,尤喜政事。司馬炎對這個“兒子”寄予厚望,常允她在旁觀摩政務,學習治國之道。曹襄與劉祎,則因其特殊的身份——一個是前朝宗室之女,一個是漢室後裔——被司馬炎接入宮中“教養”,名為優待,實則帶有監視與籠絡之意。三個背景各異的少女,便以這般奇特的方式,彙聚于這權力中樞之地,同樣以男裝示人,隐藏着各自的秘密。
司馬晟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圓領袍衫,腰束玉帶,長發以玉冠束起,眉目間頗有乃父之風,英氣勃勃。她一邊仔細地将分類好的律法草案卷好,放入書匣,一邊用眼角餘光留意着禦案那邊的動靜。
坐在她左手邊的是曹襄。曹襄容貌清麗,帶着幾分文雅之氣,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袍子,動作斯文,正小心翼翼地展開一卷泛黃的《漢律》【注42】竹簡,與新頒布的《泰始律》【注43】條文進行比對。國破父亡的經曆,讓她眉宇間總帶着一抹淡淡的憂郁,但也磨砺出她沉靜早熟的性子。
右手邊的劉祎則顯得活潑一些。她穿着一身杏黃色的衣衫,一雙靈動的眼睛骨碌碌地轉着,似乎對周遭的一切都充滿好奇。她本是漢獻帝之後,山陽公劉康之女,身份尊貴卻也尴尬。此刻,她手中拿着一份關于屯田【注44】的奏報,卻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時飄向窗外飄落的雪花。
“這《泰始律》删繁就簡,較之漢律、魏律【注45】,确是寬仁【注46】了不少。”曹襄低聲說道,聲音輕柔,帶着一絲贊許,“‘除其苛穢,存其清約’【注47】,裴、賈【注48】諸公,确是費心了。”
司馬晟聞言,微微颔首:“律法乃治國之本。《尚書》【注49】有言‘明德慎罰’【注50】。父皇【注51】欲開創盛世,自當以寬簡為要。隻是……”她頓了頓,壓低聲音,“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注52】。律法寬簡固然是好,但若執行不力,或為世家大族【注53】所掣肘,恐亦難見實效。”
她的話語中,已隐隐帶着對政治現實的洞察。十三歲的年紀,能有這番見識,實屬不易。
劉祎将目光從窗外收回,湊近了些,小聲道:“說起世家,昨日我聽宮人議論,說是中書監荀公家裡,又在洛陽城南新置了一處别業,占地甚廣呢。”
曹襄聞言,眉頭微蹙:“荀公乃朝廷重臣,俸祿優渥,置辦産業亦屬尋常。隻是……如今朝廷初定,百廢待興,正需節儉持重,若大臣皆競相奢靡,恐非國家之福。”她想起了父親曹髦在位時,亦曾試圖抑制豪強,整頓吏治,最終卻……思及此,她不由黯然。
司馬晟看出了曹襄的失落,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低聲道:“阿襄勿憂。父皇聖明,定有考量。”她的指尖溫熱,帶着安撫的力量,讓曹襄心中稍暖。她擡眼看向司馬晟,對方眼中那份沉穩與自信,讓她莫名地感到心安。
劉祎看着兩人之間那微妙的互動,眼中閃過一絲羨慕,随即又被好奇心取代。她眨了眨眼,對司馬晟道:“阿晟姐姐,你說,陛下今日召見裴侍中他們,可是為了南邊交趾之事?”
司馬晟搖了搖頭:“未必。南疆戰事雖起,但規模尚小,楊稷将軍足以應對。今日議題,恐還是關乎内政。我聽聞,吏部【注54】尚書【注55】山濤【注56】大人,近日上疏,舉薦了數位‘遺才’【注57】,父皇或正與諸公商議此事。”
山濤,字巨源,乃是“竹林七賢”【注58】之一,德高望重。他受命掌管吏部,選拔人才,一向以公正審慎著稱。他所舉薦的“遺才”,多是前朝(魏、蜀)有才德卻未得重用之人,或是隐居不仕的名士。司馬炎欲廣納賢才,鞏固統治,對此事十分重視。
果不其然,禦案那邊,司馬炎放下了手中的朱筆,開口問道:“巨源所薦嵇紹【注59】、阮鹹【注60】等人,諸卿以為如何?”
裴秀率先出列,拱手道:“陛下,嵇紹乃故中散大夫【注61】嵇康【注62】之子,‘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注63】,有其父之風,且素有孝名,實乃佳士。阮鹹亦是‘竹林’名士阮籍【注64】之侄,放達【注65】而有才具。山公【注66】所薦,皆一時之選,陛下若能擢用,必能彰顯陛下不拘一格,唯才是舉【注67】之聖德。”
荀勖亦附和道:“裴公所言極是。自古王者欲成大業,無不網羅英才。陛下如今廣開言路,延攬俊傑,正合‘求賢若渴’【注68】之意。”
司馬炎微微颔首,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如此甚好。便依山公所請,拟诏征辟。務使其為朝廷所用。”他頓了頓,又道:“《泰始律》已頒行,然律令之行,貴在周知。傳朕旨意,命各州郡加強宣講,務令官吏百姓,皆知新律之要義,以期‘刑期于無刑’【注69】。”
“臣等遵旨!”衆臣齊聲應道。
司馬晟、曹襄、劉祎三人在旁靜靜聽着,将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記在心頭。她們雖不能直接參與這決定國家走向的議論,但身處其中,耳濡目染,亦在潛移默化中學習、成長。
司馬晟看着父皇運籌帷幄、衆臣恭謹應對的場景,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自豪與向往。她暗下決心,定要學好治國安邦之術,将來為父皇分憂,為大晉的江山社稷盡一份力。
曹襄則在思考着律法的更疊與人事的變遷。嵇康,那個因“非湯武而薄周孔”【注70】而被司馬昭【注71】殺害的不羁名士,他的兒子如今卻要被征辟入朝,為司馬氏效力。這其中的諷刺與無奈,讓她感慨萬千。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個人的命運在其中顯得何其渺小。
劉祎的心思則更為單純一些。她看着那些大臣們你一言我一語,覺得十分有趣,同時也為山濤能舉薦那些“遺才”而感到高興。在她看來,有才華的人就應該得到任用,不論其出身如何。她偷偷看了看身邊的司馬晟和曹襄,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我們三個,雖然現在隻是在這裡整理書卷,但将來,是不是也能像那些大臣一樣,為國家做些事情呢?她這樣想着,臉上不由露出了憧憬的笑容。
陽光透過窗棂,灑在三個少女的身上,也灑在那些承載着曆史與未來的書卷之上。洛陽宮苑之内,新的律法正在推行,新的人才正在被發掘,一個龐大帝國的内政機器,在有條不紊地運轉着。而在這權力的中心,三個同樣年僅十三,卻背負着不同過往與秘密的少女,她們的命運,也正與這個時代緊密地交織在一起,她們之間的情誼與懵懂的愛戀,亦在這莊嚴肅穆的氛圍中,悄然生長,等待着未來的考驗與綻放。
腳注:
1.泰始四年 (Tài Shǐ sì nián): 公元268年。泰始是西晉開國皇帝晉武帝司馬炎的第一個年号(265年-274年)。
2.交趾 (Jiāo Zhǐ): 古地名,大緻相當于今越南北部。漢朝在此設交趾郡,三國時期屬東吳,後被西晉奪取。
3.瘴疠 (Zhàng Lì):**指南方濕熱環境中易于流行的惡性傳染病。
4.車騎将軍 (Chē Qí Jiāng Jūn): 高級武官職位,位次于大将軍、骠騎将軍。劉俊在《三國志》中有載,為吳末将領。
5.孫皓 (Sūn Hào): 東吳末代皇帝(264年-280年在位),吳大帝孫權之孫。以殘暴奢侈著稱。
6.監軍 (Jiān Jūn): 監督軍隊的官員,有監督将帥、參與軍務之權。
7.脩則 (Xiū Zé): 吳末将領,《三國志》有載,與劉俊一同攻打交趾。
8.孫休 (Sūn Xiū): 東吳第三位皇帝(258年-264年在位),孫權之子,孫皓的叔父。谥号景皇帝。
9.劉禅 (Liú Shàn): 蜀漢後主(223年-263年在位),劉備之子。投降魏國後被封為安樂公,後随魏元帝禅位于晉,封号不變,于洛陽度過餘生。
10.漢祚 (Hàn Zuò): 指漢朝的國運、帝位。
11.郁林 (Yù Lín): 古郡名,大緻在今廣西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