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晉泰始十年,歲在甲午?。洛陽的秋日,暑氣尚未完全消退,金風?之中依舊裹挾着一絲沉悶的燥熱,恰如彌漫在宮城深處的壓抑氣氛。長秋宮?内,往日象征着母儀天下的雍容華貴之地,此刻卻被濃重的藥味和肅殺的寂靜所籠罩。皇後楊豔,這位輔佐武帝司馬炎開創大晉基業、位正中宮已有九載的國母,正纏綿病榻,形容枯槁,氣息奄奄。
宮燈的光芒透過薄紗帳幔,映照在她蒼白失色的臉上,昔日的明豔風華早已被病魔侵蝕殆盡,唯餘一雙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閃爍着對塵世的無限眷戀與深深憂慮。她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猶如風中殘燭,随時可能熄滅。然而,心中尚有太多牽挂,太多不放心之事,尤其是對她那一雙身份特殊的“兒女”——太子司馬衷與吳興王司馬晟。
“吳興王殿下到——”
随着内侍略帶尖細的通傳聲,略顯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司馬晟一身玄色暗紋常服,腰束玉帶,頭戴進賢冠?,緩步踏入寝殿。她年方十九,身姿挺拔,眉宇間雖刻意模仿着男子的英氣與沉穩,然細看之下,那過于清麗的輪廓與眼底深處難以掩飾的細膩情感,終究透露出幾分不同尋常的氣息。此刻,她臉上帶着恰如其分的憂戚與恭謹,快步走到榻前,俯身行禮:“兒臣參見母後,母後聖躬安否?”
榻上的楊豔微微轉頭,目光落在司馬晟身上,眼神複雜。她揮了揮手,示意左右宮人悉數退下,隻留下心腹的女官。寝殿内頓時隻剩下母女二人,以及那揮之不去的藥香與沉寂。
“晟兒,坐近些。”楊豔的聲音虛弱,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旁人都退下了,你我母女,說些體己話。”
司馬晟依言在榻邊的錦墩?上坐下,目光觸及母親枯瘦的手,心中一陣酸楚。她自幼便活在一個巨大的秘密之中,眼前這位雖是生身之母,卻也是将她推入這身不由己命運的始作俑者。然而此刻,血濃于水的親情與即将永别的傷感,壓倒了一切複雜的思緒。
“母後……”她輕聲喚道,聲音微哽。
楊豔勉力擡手,輕輕覆在司馬晟的手背上,那冰涼的觸感讓司馬晟心頭一顫。“我兒,為娘的時日無多了。”楊豔開門見山,語氣平靜得近乎殘酷,“這偌大的宮廷,往後的路,你要自己走了。你父皇……雖春秋鼎盛,然天意難測。為娘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和你那癡兒弟弟。”
提及太子司馬衷,楊豔眼中流露出刻骨的憂慮。她深知自己這個兒子天性愚鈍,不堪為君,偏偏又占着儲君之位。而朝中觊觎大位者,并非沒有,譬如素有賢名、深受部分朝臣擁戴的齊王司馬攸?,便是一大隐患。更讓她寝食難安的,是那位新入主東宮不久的太子妃賈南風?。此女雖出身名門(其父賈充?乃朝中重臣),卻性情悍妒,野心勃勃,絕非甘于安分之人。
“衷兒魯鈍,此乃天定,非人力可強求。”楊豔的聲音低沉,帶着深深的無奈,“然,他是你父皇親立的太子,是國之儲貳?,名正而言順。你身為‘兄長’,務必、務必護他周全!”她加重了語氣,枯瘦的手指緊緊抓住司馬晟,“賈家女子,絕非善類,你要時時警惕。還有你叔父齊王,雖一時看似恭順,然人心隔肚皮,不可不防。你父皇……有時太過念及手足之情,你要替他看着,替這司馬家的天下看着!”
司馬晟垂首,鄭重應道:“兒臣謹遵母後教誨。太子弟弟,兒臣自當竭力輔佐,護其安穩。朝中之事,兒臣也會用心體察,不敢有負母後所托。”她深知,這不僅僅是母親的臨終囑托,更是她未來生存于這波谲雲詭的宮廷之中,必須承擔的責任。她的“吳興王”之位,雖名為藩王,卻因其“長子”的身份,以及與太子的一母同胞關系,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太子身邊一道特殊的屏障。
楊豔微微颔首,似是滿意,又似是歎息。“你明白就好……為娘知道你聰慧,勝過衷兒百倍。若非……若非……”她話語一頓,眼中掠過一絲痛楚與悔意,終究沒有說破那個伴随司馬晟一生的秘密,“罷了,天意如此,或許……這亦是你的福分,讓你遠離那風口浪尖,不至于如履薄冰??。”
然而,話鋒一轉,楊豔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直直看向司馬晟:“為娘更擔心的,是你自己的事情。”
司馬晟心中一緊,知道母親要問什麼了。
“那樁‘婚事’……吳興王府裡,如今如何了?”楊豔的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絲探究,一絲不安,甚至一絲難以言喻的……困惑。“曹家的女兒,劉家的女兒……她們……在你府上,可還安分?你……你與她們,究竟是何情形?”
這個問題,如同一根無形的刺,紮在司馬晟心頭。自去年(泰始九年)冬末,父皇以一道驚世駭俗的诏書,将同樣女扮男裝的曹襄(以陳留王曹奂“義子”名義)和劉祎(山陽公劉康“世子”名義)以“媵臣”??的身份“賜”入吳興王府,她們三人便以一種扭曲而危險的方式捆綁在了一起。對外,是君臣,是主君與伴讀;對内,卻是三個共享着驚天秘密、彼此間情愫暗生、互相慰藉取暖的女子。
“母後……”司馬晟定了定神,謹慎地措辭,“曹襄與劉祎,在府中……尚好。她們二人,雖出身不同,然皆是聰明伶俐之人,亦知曉自身處境。平日裡,兒臣與她們一同讀書論政,相處……尚算融洽。”她避開了“情”字,隻談“相處”,試圖描繪出一幅平靜無波的畫面。
“融洽?”楊豔的眉頭卻并未舒展,“晟兒,你莫要哄騙為娘。那曹襄,乃是高貴鄉公??曹髦之後,身負國仇家恨,豈會真心臣服于司馬家之人?那劉祎,乃漢室??遺脈,雖看似溫順,然其心難測。将這兩個身份敏感之人放在你身邊,名為‘恩典’,實為羁縻??,你當真以為高枕無憂?”
“兒臣知曉其中風險。”司馬晟坦然道,“然母後也請相信兒臣。我與她們,并非僅僅是身份上的捆綁。我們……有共同的秘密,這秘密,既是懸頂之劍,亦是……維系彼此最牢固的紐帶。無人比我們更懂得彼此的艱難與不易。”她頓了頓,聲音放得更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曹襄性情剛烈,然非不識時務之人。劉祎……心地純良。她們在我身邊,遠比流落在外,更能讓父皇與母後安心,不是麼?”
她擡眼看向母親,目光誠懇:“況且,府内之事,兒臣自有分寸。我們三人……名為君臣,實則……更似同舟共濟之人。在這深宮藩邸之中,能有二三知己,相互扶持,未嘗不是一件幸事。”她沒有提及她們之間已經超越友誼的深厚感情,沒有提及那些在“同心閣”??内相擁而眠、互訴衷腸的夜晚,更沒有提及那份在彼此身上尋求慰藉、笨拙而真摯的親密。但在她的語氣和眼神裡,楊豔似乎讀懂了些什麼。
楊豔沉默了片刻,寝殿内隻剩下她微弱的呼吸聲。她看着眼前的女兒,這個她傾注了無數心血,卻又不得不将其推入一條崎岖之路的孩子。她心中五味雜陳。當初同意這樁荒唐的“婚事”,固然有控制前朝遺脈、掩蓋秘密的政治考量,但未嘗沒有一絲……成全女兒心意的私心。隻是,這份“成全”,代價何其沉重。
“同舟共濟……”楊豔喃喃重複着這四個字,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但願如此吧。隻是晟兒,你要記住,人心易變,世事無常。今日之蜜友,焉知非明日之仇雠?尤其是曹家那個女孩,你要格外留心。魏武??之風骨,可不僅僅是雄才大略,亦有狠絕無情的一面。切不可因一時情誼,便失了警惕之心。”
“兒臣明白。”司馬晟應道,心中卻掠過曹襄那倔強而又帶着脆弱的眼神,以及劉祎那溫潤如玉、卻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憂思的面容。她們之間的感情,遠比母親想象的要複雜,也……真摯得多。這份感情,是她們在冰冷的現實中唯一的暖色,她無論如何也要守護。
“還有……”楊豔的聲音愈發微弱,她喘息了幾下,似是耗盡了力氣,“那東吳……建業??那邊,可有消息傳來?那個孫曜……還有那個據說是蜀後主??遠親的劉珵……她們……”
提及遠在江南的兩位故人,司馬晟的心不禁一緊。自去年洛陽一别,她們五人天各一方,音訊渺茫。尤其是孫曜和劉珵,身處暴君孫皓??的統治之下,處境必然艱難。
“回母後,江東之事,兒臣所知不多。”司馬晟據實回答,“隻聽聞月前大司馬陸抗??病逝于武昌??,吳國痛失柱石,朝野震動。至于豫章王孫曜與那位劉珵……近來并無确切消息。想來,孫皓性情暴虐,她們的日子……恐怕不易。”她沒有說出口的是,她時常會想起在鄉飲酒禮上初見時孫曜那帶着矜持的銳氣,想起在洛陽重逢時劉珵那怯生生卻又堅韌的眼神,心中充滿了擔憂。
楊豔歎了口氣:“孫皓此人,剛愎自用,殘忍嗜殺,非久安之主。吳國……怕是氣數将盡了。隻是苦了那些無辜之人。”她的目光再次回到司馬晟身上,“待吳國平定之後,若那兩個女孩尚在人世,你……酌情照拂一二吧。畢竟……也算是相識一場。”
“兒臣遵命。”司馬晟心中微暖,母親在臨終之際,尚能念及這兩個身份尴尬的“敵國”之人,讓她感受到了一絲人性的溫情。
楊豔似是倦極,緩緩閉上了眼睛,呼吸變得更加微弱。她不再言語,仿佛将所有未盡的憂慮與囑托,都化作了這沉沉的寂靜。
司馬晟默默地坐在榻邊,看着母親沉睡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母親的囑托,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壓在了她年僅十九歲的肩上。守護太子,提防權臣,維系與曹襄、劉祎之間那危險的)平衡,關注遠方故人的命運……樁樁件件,都牽動着大晉的國運,也牽扯着她們五人那早已交織在一起的、充滿未知與兇險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