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巷挨挨擠擠住着七八戶人家,皆背靠河道,前臨街巷而居。鄰裡之間住得緊密,對方院裡但凡動靜大些,打開窗戶豎着耳朵也能聽個大概。
林家有客上門,還鬧出一場不小的動靜,周圍鄰居都很好奇後續,直到隔日發現王氏公然出入林家,衆人心裡暗暗替龔氏婆媳捏了把汗。
龔氏和善,金巧娘臨産,恐怕哪個都不是王氏的對手。
最不放心的要屬林白棠。
王氏住進來的第一天,她連睡覺也提着心,躺在老祖母身邊,嗅着熟悉的氣息,卻跟鏊子上的餅似的翻來覆去,攪得龔氏也不得安眠,摸黑按住小孫女不安的身子:“可是哪裡不舒服?”
黑暗之中,林白棠睜大眼睛,盯着漆黑的屋頂,忽然冒出一句:“阿婆,她不會憋着什麼壞吧?”
龔氏心地寬厚,從不以惡意揣度他人,但對王氏卻難得保有警惕:“盆兒放心,有阿婆呢。”卻換來小孫女的抗議:“不許再叫人家盆兒。”
林白棠出生之時,林家還租住在橫塘街的金魚巷,離芭蕉巷不遠。林青山極為高興,特意花了二十文,請巷子裡一位擺字算卦的老先生給起名字。
那老先生退回二十文,拈須片刻冒出一句:“老夫家中缺倆洗衣的木盆。”
林青山滿口應下:“煩請曾先生替我女兒起個好名字,木盆明兒就送來。”
曾老先生問過了林家兩口子及其子女情況,聽說家中還有一子名喚寶棠,再擡頭注視窗外,見院中年初移栽來的棠梨樹長勢不錯,想來明年定能開出一樹白花,遂以“白棠”為新出生的小姑娘命名。
但林白棠出生之時太過瘦弱,生怕養不大,一家人最後合計,遂以“盆兒”為乳名,隻求賤名好養活。
誰知她三四歲之時,便拒絕家人以“盆兒”喚之,隻喜白棠二字。家人有時候逗她,“盆兒盆兒”喚個不停,她便拒絕應答,倒是個倔強的小姑娘。
在林白棠的強烈抗議拒絕之下,家人也漸不再喚她乳名,隻偶爾在祖孫倆夜寝之時,能聽到龔氏逗她。
林白棠得了阿婆保證,懸着的一顆心卻還是落不到實處:“要不,明兒一早我别去賣東西了,就留在家中?”半刻鐘後又反悔:“可是我還想攢點錢,給小寶買衣裳吃食呢?”
她自從獨自撐船賣吃食,便對賺錢着迷,且暗自制定了好幾個小目标,諸如衣裳吃食這等改善一家人生活的短期目标,還有攢錢幫母親開一家小食店的遠期目标,都是她堅持撐船出攤的動力。
龔氏好容易勸服了小孫女,她睡着之前還要切切叮囑:“她要是再撒潑,阿婆就找曹嬸子幫忙,千萬不可自己撞上去。”
曹嬸子膀大腰圓,當着衆人的面拎起王氏的威風模樣在林白棠心裡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并促使她暗下決心,将來也要吃得壯實圓潤,才能應對這等突發事件。
懷着美好的願望,林白棠放下心事,沉入甜甜的夢鄉,反而是龔氏睜着眼睛,了無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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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薄霧籠罩着水汽氤氲的蘇州城,大清早芭蕉巷林家便傳出一聲叱罵,打破了院裡的甯靜。
“誰還沒懷過孕,怎的就你懷孕之後便金貴起來?想東想西,也不瞧瞧這是什麼時節?竟還想吃蟹黃湯包?”
原來是王氏不知幾時起床,竟矮身貓在東廂房窗根下偷聽林青山夫婦的談話,聽到金巧娘提起半夜做夢,夢裡也在饞蟹黃湯包,林青山忙不疊應下來,再忍不住隔窗而罵,要使盡婆母的威風,倒唬了林青山夫妻一大跳。
金巧娘受驚,捂着肚子直往丈夫懷裡鑽:“夫君,孩子……孩子剛跳了兩下……”
她對從天而降的王氏着實厭煩,更暗中猜測,難道是她那早亡的公公受不了王氏的胡攪蠻纏才休妻另娶?
林青山一邊安撫妻子,一邊隔窗與王氏理論:“娘,這些事情你别管了,家裡的事情還有白棠,要不您老還是回去吧?”
王氏頓時罵得更兇:“她一個毛丫頭懂什麼?我好心好意來幫忙,你倒是開始嫌棄我了?”
她在林家住了三日,眼見得他家小日子過得不錯,夥食豐盛,全家穿着衣裳齊整,想來應小有積蓄,便打起了長住的主意,假意向林青山提起要照顧金巧娘。
金巧娘如何敢當?!
她隻怕自己原本能順順當當生産,被這位“前婆母”照顧下去,最後被氣到難産。
但真要跟丈夫擺事實講道理,指責他親娘的不是,總歸不是晚輩應有之理,也隻能暫時隐忍。
誰知道林白棠卻不是個隐忍的性子,大清早被院子裡的争執吵醒,三兩下套好衣裳,披散着頭發便推開了房門,截斷了王氏的責罵:“傅家阿婆,我娘懷孕這幾個月,家裡的事情都是我跟阿婆在做,您家中想來還有兒女孫輩,我爹不是嫌棄您,是怕您家裡忙走不開。”
王氏被氣個倒仰:“你個毛丫頭,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沒聽你娘想吃蟹黃湯包?她又不是宮裡的娘娘,有花不完的金山銀山!”
林白棠笑嘻嘻接話:“我娘想吃蟹黃湯包,又不是想要天上的月亮,摘也摘不下來。左不過一籠湯包,我還買得起。”她揚聲朝東廂房道:“娘,一會等我收拾停當,就去豐和樓買一籠來。”
豐和樓便在樂橋附近,聽說每年秋季,蟹肥膏黃之時,便有專門雇來的幫廚仆婦取出蟹膏蟹黃,加爆香的蔥姜及肥膘碎,焖以黃酒,調以高湯,封以豬油,存蟹防饑。
故而,過了食蟹的季節,豐和樓的蟹黃湯包也依然能夠供應上市。
金巧娘偎依在丈夫懷裡,唇角微彎,輕聲低語:“還是我家盆兒孝順。”
林青山見妻子無大礙,生怕院裡再吵成一團,忙起身穿衣:“可别讓盆兒聽到,小心她着惱,不給你買湯包來吃。”這三日他沒少拉架。
院子裡,王氏肚裡一團火燒得正旺,擡手便要給林白棠一個耳刮子:“你賺的……你賺的錢也是家裡的,将來要留給你兄弟,哪有給你胡花的道理?!”
她倒是等着林青山盡孝,可惜這兒子是個不開竅的,隻知每日帶些好吃食回來,卻連件衣裳也不與她做,更别提接濟她幾吊錢。
更可恨林白棠,天殺的賤丫頭,竟是一把賺錢的好手,她在林家細細打探,見這毛丫頭每日清早載了半船吃食出門,晚間空舟而歸,竟不姓傅!
林白棠輕巧避過,當即便要嚷嚷出聲:“傅家阿婆,您想打人,要不回傅家去教訓您的孫子孫女,我可是姓林,就算做錯了也有自己的親祖母來管,用不着旁人家的阿婆來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