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扒着門框跌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看着眼前這一切。
司禮監通報的速度原來也不比前幾天常甯來的慢。
祜兒着藏黑壽服,腳蹬金色布鞋,鞋尖翹起來一點,上繡兩條小龍和祥雲。
跟那日夢裡一模一樣。
隻是他再也不會叫我姑母了。
身子在坤甯宮偏殿停了兩日,溫泉别館的消息傳了回來。
“承祜為朕嫡長子,天性聰慧,甚愛之,乃掌上明珠也。聞迅垂淚,已召司禮監至僻靜處面谕安葬之事。也望皇後節哀,保重鳳體。”
寥寥幾筆,不消半分鐘,便念完了。
跪着聽旨時我心裡冷笑,若真的傷心,幾日前明明是有機會回來看孩子最後一眼的,餘光看到跪在一旁的赫舍裡,她從祜兒離開起,就失去了全部表情,臉上的神情淡淡的,不悲不喜,竟連一滴淚也沒有。宮門口灑掃的太監低聲八卦,說怕是淚都流幹了,哭不出來了,這才是傷到了心底最深處。
聽罷還要謝主隆恩。
有什麼好謝的?要不是赫舍裡現在行屍走肉每日氣若遊絲,我現在恨不得立即沖去那個什麼溫泉療養院把這小皇帝一腳踹到溫泉池子裡去,然後把頭按到池底讓他吃泥!
因祜兒還未序齒,故不算國殇,依禮法也不用舉行儀式。且因沒有定論先天性白血病,而是定了染病而亡的緣故,宮内請了婆子來坤甯宮去去邪氣,掃灑一圈又念叨了幾下便算結束了。坤甯宮披白戴孝,其他宮不用。
之後的十天,留在宮裡的一衆妃嫔組團來吊唁。赫舍裡身着皇後旗服,戴上厚重的旗頭,腳上穿花盆底,外罩白衫白帽,隻在主位上坐着,聽着來吊唁的“姐妹”念叨着她們對祜兒的喜愛和對小朋友離去的悲痛,垂目偶爾拿起茶飲一小口,一句話也不曾說。
雖老祖宗和玄烨都不在,但幾位妃嫔場面上至少做的很足,其中真情假意,并不得所知。反而是同為母親的惠嫔,流露出了些許悲痛的真情實感。珠兒假模假樣地掉了幾滴眼淚,拿帕子沾淚水的時候,我眼尖地發現帕子都沒濕。
她沒有在堂前笑出聲來,我就很感激了。
這樣疲于應付了幾日,棺椁擡走去厚葬了。
也是後來經曆了幾位未序齒的皇子和公主陸續離世後,我才慢慢得以與這個“幼子多早夭”的時代和平共處,但也隻是共處,并無法接受。
坤甯宮裡包了白漿的燈籠在陽光的照射下更顯蒼白。為避免不識相的說些個惹人心煩的舌根子,我将大部分宮人都打發了出去,隻留幾個至親至信的伺候着。
其實說是伺候,大家不過都恹恹的,沒有情緒和生機地做着事。赫舍裡是最不需要伺候的,因為她連床都不怎麼下。為了讓她不要每天呆呆看着床上的帷幔,我弄了幾本經書放在她床頭,希望可以作為她聊以慰藉時可供寄托的途徑。
溫泉别館那邊沒了消息,有幾次早朝時分,我從坤甯宮繞去上書房,能看見群臣聚在一起商議,說明朝中政事至少沒亂,但關于那個幼年早逝的王子,沒有一個人,再提哪怕一句。
我甚至有時候都懷疑,祜兒,是否真實存在過。但摸着那些翠竹做的躺椅,那還沒用到的學步車,我知道,我們确實失去他了。
半個月後的一天,春桃遞進一封家書。是阿瑪寫的,厚厚一封。
阿瑪知道我同赫舍裡感情深厚,以我的個性,此般定又要是為她打抱不平兩肋插刀的。
【這正是為父最擔心之處】阿瑪寫道。
【聖上是祜兒的父王,但更是全天下百姓的父王】
【以吳三桂、耿精忠、尚可喜為首的幾位藩王,近期都在各自據地有異動情緒。尤其雲南王吳三桂,雖其子吳應熊留京當差,府邸現由恭親王把持,但此舉也并不能保證其對朝廷的忠誠】
【三藩之牽涉,早晚要破,其手握邊陲兵權,這塊硬骨頭非得啃下來才好】
【國家不是滿洲人的,也不是漢人的,而是所有人的】
【佟佳家本就是一半漢人血統,當年多虧有萬歲爺知遇之恩才得以擡旗進入皇室】
【我佟國維必定萬死不辭,守衛國土,決不允許有人封疆裂土,偷梁換日!】
【你已十五歲,不再是孩子,有些事需要提前知曉,這番話也是将你作大人對待才寫下的,孰輕孰重,希望你把控好】
【幼子早夭是老天的事,不是我等凡人能控制的。聖上給了無限恩寵和榮耀,就能給無限……】
【你雖未正式進宮,但在宮裡也需要跟家族步調一緻,千萬不可誤了大事!】
【你若心下仍有疑慮...】
我盯着阿瑪最後的點點點,似是有什麼話想說卻未說出口的。
吳三桂,尚可喜,看着紙頭上的文字,思緒飄回那年太廟時刻,我蹲在殿門口,聽到阿瑪和玄烨好像就是再說這幾個人,當時還想找老秦補課,後來也不了了之了。
三藩的事情鬧了很久,我大概是知道的,但真的,比見自己兒子最後一面還要重要嗎?
我那時是不懂的,心裡是恨他的,赫舍裡這幾日已經完全沒了顔色,在床上躺着都無法下床,我和玲姑姑日夜照料陪護,卻也拒絕進食,昏過去好幾次,也都是灌着參湯在吊着命。那時的我認為,沒什麼比老婆孩子熱炕頭更重要。
現在都沒了,一下沒了倆。
我蹲着想了良久,還是沒想明白。直到腿蹲着都有些麻了,我站起來,收起信,走去小廚房塞進煤爐中,又拿起搗爐灰的長棒挑着信紙,看着在火苗将其完全吞噬,變成灰燼後才起身。心中有了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