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這次老祖宗去溫泉别館是為了治療早年在草原上奔波而形成的老寒腿,為了有個托詞,我托老秦找中醫抓了點方子,祛濕驅寒,配成泡腳的藥包,帶足了兩個月的量,以此為借口裝車啟程了。
上個月玄烨陪老祖宗過去那邊,據說走了七八天才到,當然這其中還包括各地官員接見接待的時間,我讓老胡趕車,日夜不停,中間換了一次馬,一天半便到了。
先前一直以為這所謂别院就是帶個湯池子的總統套房,沒想到居然是一處完善的行宮。
所謂行宮,即有【前宮】和【後宮】之分,其中靠南邊的是前宮,第一進院内有兩個露天的溫泉泉眼圍砌的八角形甃池,在池的兩側有池堂,是洗浴的地方。前宮内建築有“澡雪心神”、“漱瓊”等殿宇。西牆外還有一排南北方向的沐浴室,這是給随扈大臣們準備的浴所。前宮東牆外東南側建有一座寺院,名為“招提寺”,是皇家在此禮佛之地。基本上前宮就是給一起來的官員,前來拜見的臣子等歇腳、沐浴和泡澡的地方。
相比之下,【後宮】建築的占地面積就顯得大了很多,布局各随水勢山勢的自然形态,建有登高遠望,遊船賞荷,釣魚休閑等場所。以中所建築為中心,隔湖還建有東、南、西、北四所宮殿建築群。其中老祖宗住一殿,玄烨住一殿,德嫔平日住在老祖宗的偏殿中,南邊的一個院子暫時空着。
兩日前我托多兒給蘇麻打好了招呼,所以直接在北邊【後宮】下了馬車,直接讓老胡拖着一箱藥材進了老祖宗的殿裡。
到底是康乾盛世的開端,雖還未完全起勢,但這行宮的架勢已經能展現出國力的強盛了。老祖宗在後宮中的假山旁納涼。四月中旬的時節,已有稍微的暑氣顯露出來,園子裡的草木已經郁郁蔥蔥起來,知了還沒有大範圍聒噪,天空仿佛比在城裡看着的更近一些,有大朵雲成片地浮着,一塊塊陰影投在地上移動。
讓我想到了哈爾的移動城堡。
可惜現實遠不是童話世界。
請安後,感覺皇祖母心情很好的樣子。我雖疑惑,卻不敢多說太多,便由着她老人家拉着我的手在湖邊涼亭坐下。
”萩兒,快來坐。這麼長時間也沒個旁的說會子知心話,可真的要把我這個老婆子給憋死咯”
老祖宗說着握了握我的腕子。
“瘦了,怎麼個把月不見,就瘦了啊?”她心疼地搓搓我的手。
我抿了抿唇,感覺淚要掉下來。
蘇麻立于一旁,提着茶壺:
“老祖宗在這邊的時候天天念叨你,直說萩兒也該來,現在仁波切不在,老祖宗真心尋不到人陪她誦早晚課啦。”
我尋着蘇麻的略顯歡快的話音擡頭看她,見她垂首立在桌旁,眉眼彎彎地看着我,嘴角輕輕翹起是慈祥的弧度,一張臉言笑晏晏,卻看不出喜悅感,反而透着一副幾乎不可感知的悲憫情緒。
雙手拎着茶壺上面的提手,靜靜摩擦着。她對上我略顯疑惑的神情後,腦袋以幾乎看不出的幅度,左右搖了搖。
“還不都怪你這老東西頭腦愚笨,對佛法一竅不通,不然總有個人陪我說道說道也好。”老祖宗接過茶細細嘗過一口,打趣似的說。
蘇麻比老祖宗還要大上兩三歲,她們已相伴三十餘年,明面上看是主仆,實則比親姐妹還親。
當年第一次見她們的時候還以為四十多歲的年紀,實際孝莊今年已經要吃59的飯了,果然皇城裡的人,保養的就是好。
“還說呢,這溫泉啊,屬實不錯,但也要趕在立夏前将這幾個療程用完,不然當心熱氣打了頭。”
還沒心領神會蘇麻的意圖,老祖宗繼續笑着說。
跟蘇麻所展現出來的表情截然相反,老祖宗是真心開心的。
沒有應老祖宗的話,我低頭笑了笑。
掀開杯盞,看到茶葉在翻滾的熱水沖泡中緩緩舒展開來。我心中有了個大概。
把來之前想好的劇本在腦海裡點了一鍵删除。玄烨對他祖母的保護,比我想象中還要深。
“要待到立夏呀?老祖宗這次來泡池子,一共是幾個療程啊?”我抿了口茶,定了定神,擡眼時已不見眼底閃過的銀光。
“這後宮中的東、西、南、北各有一個池子,裡面放的滋補各不相同,據說是都要泡到,且針對于不同的部位,溫度也不一樣。說是要連着泡九九八十一天。但我這老身子骨頭呀,連着泡這麼久,怕是要散架了呢。”
老祖宗在庭中向我一一指出幾個帶池子的殿宇分别位于什麼位置。
我喉嚨一緊,想到的卻是為祜兒抄寫的九九八十一份祈福經書。
艱難扯出一個微笑,老祖宗仿佛突然想到什麼笑話似的,輕拍了拍我的手背繼續說道:
“說來好笑,我這孫兒來了一個多月,前幾日才抽空正式泡了一次,結果你猜怎麼着?誰曾想這小東西泡的時間太久,出來不知是不是冷熱交替,差點眼前一黑,栽了過去,吓了我們所有人一跳。那可是叫天天不應,後來叫人攙扶回去躺了好一陣才緩過來呢。”
老祖宗笑道,仿佛在戲谑孫兒的體格不夠強壯。
可是玄烨從小習武,練習騎射和步庫,哪裡來的道理泡幾分鐘熱水澡就要暈倒呢?
“萬歲爺體格強健,許是近日太過操心國事所緻。”我深呼吸了一口。悲傷的情緒再次襲來就很難壓下去,已經聽出自己的聲音有點不自覺的顫抖,避免自己當場流下淚來。
老祖宗坐在上座,偏了偏頭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也定是聽出了我言語中的顫音,連忙想将手覆到面上,已經感受到淚水就在眼眶中打轉,我仰着頭,使勁眨巴了幾下眼,硬是憋了回去。
“你要是想他,就去前殿看看。他近日太忙,這行宮不大的地兒,也沒見他來請安幾次,老身也有好幾日沒見了。”
皇祖母把我想哭的情緒理解為對玄烨的思念。無名指和小指上尖尖的指套勾了勾,莞爾笑了一下。
也好。我順水推舟,又唠了會子閑天,便麻煩蘇麻把藥材分一分,一個人跟皇祖母告了安,便在她們的徐徐注視下提起裙擺去了前殿。
眼前一黑又怎樣,你這小兔崽子死這兒給你嫡長子謝罪都不為過。
我真的要被他氣吐血。
倒要看看這小兔崽子躲在這裡,裝什麼大頭蒜。
氣呼呼一路走過去,距離前殿還有百餘米,就聽着人聲低沉,嗡嗡的好像在進行激烈又隐秘的讨論。想着裡面都是朝中重臣,自己現在也不方便走近,便隻将将踏入院門,拐到旁側的榄下看着。中間有幾道憑欄隔着,隐隐綽綽并看不真切,單單看到案上壘成小山般的案卷、周圍站着坐着的一衆老臣和連續不斷似争論又似彙報的交談還有,還有玄烨坐在案前緊簇的眉頭,就能多少感覺出最近朝堂之上的緊迫。
不知不覺間,天暗了下來,燭台一盞一盞點了起來,彙報的人一波波進,一波波出,中間看到了阿瑪和多兒進去呆了一陣又出來了,為了避免旁的事端,此時我并不想與阿瑪打照面,便又向後退了退,隐在了紅柱後面。我靜靜看着,看燭火将殘朱砂凝作血珀,看少年天子咬碎第三枚參片時,懸腕的筆尖終于墜下濃墨。玄色龍袍下支離的肩骨撞上紫檀椅背,金絲楠木梁上垂落的十二旒冕,在青玉磚映出細蛇般的幽光。
等阿瑪帶着多兒離開了,我才又從柱子後面鑽了出來。
若是往返一次,少說得三四天腳程。。。我好像略略能對他無法離開行宮,有了那麼一點點感同身受吧。
也就一點點而已。還沒到原諒他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