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中朱砂突然泛起漣漪,少年天子怔怔望着自己映在墨池裡的眼,右眼還在瘋狂的跳動着。地龍燒得太旺,蒸得龍袍領口金線繡的十二章紋都蜷縮起來,像百來隻蜈蚣啃咬着頸側。靜靜聽着群臣激烈的争辯。微微有些出神,康熙看見門外一道黑影,已經在那裡站了許久。
她終是來了。是啊,像她這個性子,怎麼會不來問問清楚。肯定都難過死了,也氣死她了。
又站了個把小時,感覺腳都僵了的時候,好像是散會了,看着人陸陸續續退出來,我重新隐到黑暗中。
人聲過後,前堂突然冷清了許多,殿裡的燭火熄了幾盞,連平常聒噪的梁九功都不再多言,隻招了招手,低聲安排着晚餐事宜。突然房内傳來兩聲劇烈的咳嗽,梁九功匆忙撤回房裡,又是倒茶又是拿紙好一通服侍。玄烨咳得滿面通紅,站在桌旁,手抵着桌角借力,帽頂的穗子咳得一抖一抖。
我看着他閉着眼猛烈的咳嗽的樣子,不知怎的心下一軟,剛才竄到腦瓜頂的火氣此刻也燒的沒那麼高了。歎了口氣,四處瞟瞟,看着院内也無其他人,便小跑幾步,從廊下穿過院子跑進了房内。
“啊!佟姑娘?您怎麼來了?這?這可是三百裡外的行宮啊!”
第一個發現我的不是别人,正是眼觀六路的梁公公。
玄烨眉頭一皺,這才睜開眼看向我,另一隻手捂在心口,将明黃的袍子揪了起來,關節發白。
“萬歲爺吉祥。”我擡頭跟他對了眼神,雙手捏着帕子在胯邊半蹲了一下福身請安。
看得出來,他很不好。
玄烨接過梁九功遞上的熱茶,喝了兩口,止住咳嗽,撐在桌上的手緊了緊,這才開口:
“你可是,去過老祖宗殿裡了?”
說罷,揮了揮手,示意梁九功退下。
“嗯——”
我眼神飄忽,看着梁九功行了禮退出房門,順便雞賊地将門虛掩上卻又不關緊。
我看他複又低下頭去看折子,嘴裡默念道:“三藩、河工、漕運...”
指尖劃過奏折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忽然狠狠掐進鑲銀的折頁。雲南呈來的折子裡夾着半片孔雀羽,靛藍尾梢沾着可疑的褐斑——去年吳三桂進貢的活孔雀,分明早該餓死在滇南驿站。
“老祖宗,近日還好吧?”他将袍角掀起,換了個姿勢在椅上坐穩,随手拿起朱筆,看向我。
“隻十分鐘腳程,你不知道自己去看看?” 我還是死鴨子嘴硬,分明已全然不惱他。
我終于理解,阿瑪信裡說的那句,他是全天下的父,是什麼意思。
“越發沒得規矩了,你。”嘴上在罵我,他倒也不惱,說完看了眼案上離得最近的批文,眉頭蹙着默念了一下子,然後赤色筆在上面一揮,寫了個【閱】
想到後宮不能幹政,我想假裝沒看到奏折上的漢字,往後退了兩步。
“祜,祜兒的事,她老人家還不知道,是嗎?”
我回頭看了眼虛掩的門窗,外頭隻見梁九功一個晃着的黑影,低聲問道。
聽到祜兒二字,玄烨執筆的右手頓了頓,透出難以言狀的表情,喉嚨仿佛又哽住了,随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我忙從旁邊案上端了姜湯子過來,端到他嘴邊看着他喝下,又掏出帕子,幫他沾了唇邊的湯液。咳嗽的尾音散在驟然捏碎的鎮紙裡,和田玉貔貅裂成十二瓣,每片都映着少年天子燒紅的眼尾。
煩死了。别給我搞這出病嬌的戲碼,我真吃不消啊。
梁九功在殿外探了探頭,并沒有敢進來。
“老祖宗身子本就不好,此行本就是療養,這事此時說出來,于所有人都是有害無益,多一個人知道,又不能讓祜,又不能讓祜兒起死回生。又是何苦?”
他端着姜湯子的碗,皺着眉又喝了一口,嫌棄地轉手就擱置在桌上不再理會。
“你剛站那麼遠做什麼?站了多久了?怎麼才進來?”他自然擡起手,拉住了我的腕子。
我觸電般顫了一下,将手抽開:
“萬歲爺,使不得——”
他好看的眉眼皺在一起,仿佛我這句話比剛才的奏折還難懂,坐直了些,正色道:
“你怎麼了?”
是啊,他會問我怎麼了,是因為上次見面,我們還是坐在一起“共商”經庭日講之方略,共飲西域進貢的馬奶酒,共同在那一方卧榻上,紅帳輕撫。
距離上一次見面,不過一月有餘。
他的責任,他的忙碌,我都看在眼裡,我也從内心裡體諒他的不易,我也心疼他的身體,隻是——
隻是,跟祜兒垂下的頭相比,跟赫舍裡母獅般的低吼聲相比。我做不到,做不到在這裡對他投懷送抱,跟他耳鬓厮磨。
見我不說話,他伸手過來摟住我的腰将我往他懷裡帶,揚起臉來,十九歲的玄烨,此時竟嘟起了嘴,疲憊的臉上硬擠出一臉好奇寶寶的表情,晃了晃我的手臂,跟我撒嬌說:
“怎麼了阿”
他将我在懷裡緊了緊,喃聲問道。
“哎呀,你别來這一套——”我躲開,他的手在我腰間,弄地我直癢,更煩了。
見我受癢向後躲,他反而得寸進尺了些,用好幾天沒剃的腦門蹭我。
“诶呀,别——你别鬧我,我不是來——你想多了阿,你,你又來,每次都是,打一棒子給個糖!你别——”
話說到一半,他一怔。
我意識到說的不好,但已經晚了,他好看的眉眼皺了一瞬,環着我的手上,突然撤了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