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句話,雲淡風輕地好像是直接從嗓子眼裡飄出來的,完全沒過腦子。
他是真的不知道,赫舍裡的心中還有什麼可稱得上郁結二字的情緒。
是啊,從他的角度來看,六宮之主的位置,她從一入皇城開始便坐着,即便四大輔臣之首的索尼已去世多年,她的父親遏必隆也是跟其他三大勢力不相融合的不懂變通的主兒,在前朝多次被彈劾,但這幾年他也并沒有削減任何她的俸祿或者地位,依舊每個月初一十五,雷打不動來坤甯宮陪她,在後宮也給足了她面子。
她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但如果他能夠換位思考呢?他對她的愛,是基于前朝瑣事的,是基于對幾大家族平衡的,但她對他的愛,卻是唯一的,是從15歲那日披上紅鸾嫁衣便根深蒂固在骨子裡的愛意,卻也是不得不跟其他女人共享,平分的愛意。
後宮的女人,大抵都是如此吧。
一個皇子的去世,對他來說可能真的隻是心痛幾天吧,他還有那麼些個妃嫔嗷嗷叫喚着想給他生孩子,他還有前朝一堆狗屁政事要處理,還有那三藩的餘孽要除,還有其他幾大輔臣的利弊要權衡——
想到這裡,本來窩着一肚子火想要為赫舍裡争口氣,現在玄烨坐在我對首,略微細長的眼睛眯了一下,眉頭蹙起,仿佛真的不懂赫舍裡心中還有何不滿意的似的。
一瞬間沒有了表達欲。
“沒,萩兒是想說,天色不早了。不打擾萬歲爺和姐姐休息。”
我将後面所有話咽了回去,順勢跪下,跪安。沒等玄烨和姐姐開口,便麻利地起身拎起裙擺低着頭退下了。
出了坤甯宮門,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因來坤甯宮前與春桃約好,讓她在西華門口等我,一來方便我跟姐姐叙舊結束後跟她彙合,二來也為了讓她跟落宮鑰的主管打個招呼,萬一聊的晚了,屆時給我們開一小門,方便進出。
我心中懊惱着,快步提起裙擺在僅有幾盞宮燈的宮牆下走着。
這種懊惱,怎麼形容呢?就好像是跟朋友去吃燒烤,結果朋友被當街惡棍惡意搭讪然後甩了一耳光就跑,我在旁邊因為被吓傻了而沒能第一時間拔腿去追的苦惱。
當然了,玄烨遠不是惡棍,他待赫舍裡還,挺好的,至少在外人看來,還挺好的。
但我不是外人,我也不是封建禮法中長出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即便來了這個世界進入第三個年頭,即便我可以理解他玄烨作為皇帝要平衡三宮六院的關系,可以理解他要有一夫多妻的關系,可以理解他要今天寵幸這個,明天再去跟那個好。
但我無法理解的是他如何這麼快度過喪子之痛?他如何在嫡子面臨生死攸關之時,不僅不回來看孩子最後一眼,反而能跟其他女人你侬我侬,繼續享受魚水之歡且懷上子嗣的?我甚至不相信,年初在溫泉别館時,他低頭對我輕喃着的低語,那時候他說的可是:
“你們沒有人,能比朕更難過。”
想到溫泉别館那一幕,我甚至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惡心。過去的幾個月,我居然以為他隻有對我才說得出那些話,才能像太廟那晚一樣袒露自己的心聲,我居然常因為想起彼此額頭對抵着的溫馨一幕而兀自臉紅心跳,居然以為那是小女兒的戀愛心态,居然因為這件事久久不肯進宮,隻是為了怕赫舍裡看出端倪。
也是,他能攬我的腰,怎麼就不能攬别人的,怎麼就不能跟别人說着甜膩的情話,孕育出新的生命呢。
我居然以為,隻有我懂他。
冷笑了兩聲,停下急行的腳步,我靠在宮牆邊,冷靜且迅速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啪!”
高聳的宮牆将這一記耳光傳出了回聲。
隻聽前面另一條宮道上,似有兩個本來聊着天的宮女突然噤聲,說話聲驟地沒了。
我屏息停了下來,因為我剛才隐約聽到那兩個宮女口中,傳出了一個很久沒有出現的名字:
碧雲。
那兩個也屏息停了一會子。一個道:
“姐姐,你有沒有聽見,後面有人走路的聲音?”
聲音有些害怕的顫抖。
“别瞎想了,傻丫頭,咱們今天熱鬧也看完了,趕緊回宮去吧,不然主子要不高興了。”
另一個聽着年長些。
“姐姐,你說她,她不會跟上來吧——我好怕,今日看着,真的太吓人了。”
“瞎說,你沒看當場都成什麼樣了!再說,那也是她自作孽,你沒聽今天菜市口判官說麼,謀害皇子之罪,本來是要誅九族的。念在她在納蘭家兩年有餘,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便給流放西北了。誰知道——”
後就再聽不到了。我快步走了幾步,誰知那二人已不知從哪個門洞拐了進去,沒了蹤影。
我是斷不能忍這種抓心撓肺的癢的,也不是喜歡熱鬧,單純聽到那段對話,已經讓我隐隐覺得不好。
回府第二日一早就趕緊讓春桃去打聽,碧雲,是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碧雲。
半日後,
“小姐!”
春桃一路從院門口跑進來,一副驚慌失措的表情,讓我的心又沉了幾分。
“如何?”
我忙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