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院已是接近午飯時分，春桃急急以為我丢了，正站在門口尋望，看到我策馬揚鞭的模樣很是驚訝。其實在祜兒急症那日我就是策馬進宮的，那時就漏了馬腳，但當時事出緊急，無人在意這些細節罷了。

我緩笑了一下，沒有過多解釋，将馬兒系緊，填了草料，才徐徐緩步進入院子。清風見我隻穿一層薄衣，連忙拿了蓮花對襟披風将我裹住。

我徑直移步廂房，容若不在，早上我留着的杯中茶已盡，案上紙條和荷包都不在了。我輕微皺眉，回首卻看他認真俯于廂房案前，提筆寫些什麼。

聽到腳步聲響，便擡頭同我對上了眼神，柔柔凝視着我，小狗眼眸中的清澈如山間泉水般，随後嘴角溢出了笑，道：

“你讓我填的詞，我約莫已填好了，可要來一看？”

我輕步走到他身邊，笑道：“你是如何知道我要你填詞？”

“白紙黑字都放在桌上了，如何不知曉？我雖身上受了傷，腦子可清醒。”

“嗯——” 我淺笑着沉吟了一下，湊過去看案上的宣紙，容若虛扶着椅背借力，站在我身後。

前些日子他一直病着，每日或被動或主動地灌了不少湯藥子進去，現如今他身上好了許多，好聞的一如既往的蘭花香從後面高出向我的背後氤氲，又一次讓我不由有些腳軟。

這該死的生理性喜歡。

我定了定神，皺了皺眉，假裝鎮定地将案上的詞念了出來：

《畫堂春》

一生一世一雙人

沒了？

我疑惑，這算填好了？這不跟紙條上那句沒半分差别嗎？

“唔？——”

我略要回頭，還沒待我發聲兒出來，那溫熱的蘭花的香氣突然近了，容若略微向前傾了傾身子，本扶在桌角的手臂收攏了，将我整個人擁在懷裡。

身側的溫度驟然升高，甚至他溫熱的呼吸都一絲絲鑽進我的耳朵。我打了個冷顫，好像被螞蟻爬遍了全身，耳根處燙地酥酥麻麻的似要軟倒在他懷裡。

不禁随着吐氣輕呼了一聲：“呃——”

隻感容若也是渾身一顫，定在了原地，呼吸驟然急促了起來，半晌二人似都動彈不得，略顯僵硬地維持着。細細聽得容若吞了一下口水，低聲道：

“這首詞，寫了第一句，便已是金句，也許是我糊塗了，竟想不到更好的下文來作配。”

“萩兒，這七個字，便是我的全部了，是我想要完完全全把自己給你的全部——”

“我屬實不知，什麼是你稀罕的，你沒有的，而隻有我能給你的。但我仍想試一試。昨夜我一分一秒都沒有合眼，腦子裡盤懸着都是這件事，我知道現在這樣做太過唐突，唯恐吓壞了你，但，但我又怕，錯過了如今，就沒有機會了。天知道，過去四年我有多少次，想像這樣擁你在懷中。可——”

他躊躇了一下，猶豫是否要繼續說下去。見我默默沒有做聲，便緊了緊攬着我的胳膊上的力道，将下巴低下來抵在我肩膀上，繼續道：

“我知道你在意什麼。”

我沒有作聲兒，思緒跳回前世，與祖母在昆侖山下禮佛的時光，記得祖母曾對我說：

“曾經世間女子出路極少，且道阻且難，不外乎嫁人一條路數，隻嫁的好壞罷了。”

後半句已記不清，多半是如今改革開放新社會，女子當自強之類雲雲。

兒時隻想這是祖母對自己年輕時的惦念，并未曾放在心上，不知卻跟着記憶來到了這個時代，此刻在腦海中盤旋。

不論我是否要帶着前世的記憶呆在這封｜建社會一輩子，即眼下的是非定論，就足夠決定我後半生的道路了。

感受到容若抱着我的臂彎熱地仍發燙，箍地我渾身酸脹。我心一橫，決議不再思前想後，猶豫不決。

稍微在他臂彎裡轉動身體，沒想到他便立即松了手，怕勒到我似的，向後慢退了一步，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詢問與慌張。

片刻，以微不可見的聲兒歎了口氣。

他眉間凝着的霜色在燭光裡明明滅滅，我卻偏過臉不去看，任裙裾掃過滿地散落的詞稿，徑直走向紫檀翹頭案。左手抵住冰裂紋瓷鎮紙的刹那，松煙墨香裹着秋夜涼意滲入指尖。

“畫堂春這詞排名我聽過的，世人皆道秦七郎詞心玲珑，但秦觀的正詞調子過于悲了，動不動就是無奈春歸，要麼就是此恨誰知。我不喜歡。”

容若的呼吸忽然凝滞。

我提筆，在原本那句話後面的紙頭上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