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席卷掉所有思緒。
我隻覺手腳僵硬,喉嚨發緊,想要逃跑,卻無法動彈。
多兒看我太反常,想要喊人,卻被春桃拉住示意别聲張。
“你們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沒有力氣再說第二句話,我拖着身子回到床上,躺下,将自己蜷了起來。
躺了一下,眼淚并停不下來,腦子裡也依舊是一團糟,
剛一起身,便開始經曆劇烈的嘔吐。
腦子一片空白,眼前盡是污穢。
淚水不受控地湧出,我甚至沒看清喜帖上女方的姓名。我隻知道,新郎是他,而新娘,不是我。
淚水混合着嘔吐物,我猛烈咳嗽起來。
春桃安撫了多兒,讓他先離開之後,又細心反鎖了院門後匆匆進來,也流着淚。
沒有大呼小叫,沒有一驚一乍,她默默擦去淚水,紅着眼為我收拾打掃。
我由着她幫我淨身,又乖乖漱了口洗了臉,隻着裡衣合衣躺在床上。
不斷發抖,瑟縮着,聽着牙齒磕磕碰在一起的聲響,我心裡默念着:
“沒什麼了不起的,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
傍晚降臨,我依舊瑟縮在被子裡,手指摳進了龍鳳暖手壺的縫隙卻絲毫不覺得燙,一遍遍勸誡着這個身體的正主,不要發抖了,要止住嘔吐和反胃的感覺。
一切都會過去的。
那時的我已完全忘卻,早在幾年前的那個夢裡,我們二人的身體、思想和靈魂,就已經完完全全分開了。
隻是不想承認罷了。
愛上容若的是我,不是這身體的所謂正主。
被哄騙,被戲耍,被斷崖式分手的,也是我。
當天,府裡沒有任何人問起我為什麼跳過了晚飯。
蜷在被子裡不知過了多久,至少久到我不再發抖,至少久到我不會一動就會要幹嘔,至少我能感覺到臉上被風幹的淚痕已經緊緊扒住面上的皮膚,緊到我發幹,緊到我生癢。
天色暗了又亮了,台上燭火已燃盡,絲毫睡意也沒有的,我感覺自己這副身體也快要燃盡了。
卧房的門被小心翼翼推開了一條縫。
春桃端了半碗清粥和三五個小菜蹑手蹑腳進來,以幾乎不可聞的聲響放在外廳案上,便又輕手輕腳離開了。
我仰面躺在床上,開始感受天旋地轉。
真想就這樣死過去算了,或者一直沉睡過去,等過個十年八年的醒來,也許就不那麼難過了。
可惜我做不到,除了想幹嘔,我就是一直閉着眼,感覺自己被抛至浪潮中一葉扁舟,看着素色床蔓垂墜下來,此時卻如千斤頂般壓地我喘不過氣。
我睡不着,卻也醒不來。
不知又過了多久,終于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然後開始做夢。
糊裡糊塗間做了好多夢,每個夢都有容若,卻都無一例外是背影,一個個場景,一場場序幕,皆背身而走,直至消失不見。
我再也看不見他的臉了。
甚至在夢裡。
哭醒的時候臉側的頭發濕了一片,粘膩地貼在面上,眼睛腫的像桃兒。
直至轉醒,我方意識到,這是我心中的容若,在每個跟我見面的場景中,與我道别。
我又想起那個暮秋的黃昏。
我們立在渌水亭的飛檐下,二人手臂環着彼此,他跟我說他的江南,說他的理想,而我卻——那時我多蠢啊,竟還在矯情地想着他如果未來不上進,我倆的日子可怎麼過呀。
現在細細回想,跟老秦吃飯那日,我穿的是新裁的雨過天青襦裙,鬓邊簪着他送的累絲蝴蝶钗。但注意力都在如何要回京幹一番大事業,連他遞來的雨前龍井都忘了接。即便茶湯在紫砂盞裡涼透時,我仍滔滔不絕說着我的宏願,竟沒察覺他替望向我的笑容,比往日多了一絲無奈。
如今才懂他那日的笑。不是素日裡含星子的明眸,倒像是潭柘寺壁畫上菩薩低垂的眼。那日,可能他就在開始跟我道别了吧。
對着菱花鏡看到自己枯萎的面容,銅鏡裡仿佛又見他立在垂花門下,暮色将他石青常服融成水墨。若早知是訣别,我定要穿那襲他誇過的榴花紅遍地金,指甲染成鳳仙花色,讓鬓間東珠墜子纏住他腰間玉佩的流蘇。
該把臉埋進他懷中藥香裡再深些的。
該讓指尖記住他後頸那顆朱砂痣的溫度的。
該在更漏聲裡數清他睫毛投下的陰翳的。
可惜時光是捧不住的流沙。若上蒼開恩許我重曆那日,我不要什麼宏圖偉業,不要什麼诰命鳳冠。隻想拽斷那支該死的蝴蝶钗,任青絲與他的衣帶癡纏成結。
要把"我愛你"三個字烙在他唇間。
他沒有遺憾了,而我,太遺憾了。
蜷起了身子,我終于痛哭出來。
我開始祈求上蒼,隻要他能回來,隻要他别娶她人,管他四海八荒,我都随他去,我願意抛下兩府所有,我願抛下一切與他走。
隻要他還要我。
天知道我有多後悔。
天又暗了下來,娘來過一次,隔着帳子握着我的手做了半晌,卻也不知如何勸慰。能感受到娘心中的難過,我默默把手抽出來,背過身躺着。
我誰也不想見。
人雖躺着,心思并不澄明,惶惶然,還想繼續入夢去,再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