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羅氏站在容若身側,望着他撕裂的月白中衣裡露出的舊刀疤——那是為護佟佳氏留下的,此刻正随着抽泣滲出血珠。
“你,早知道,是不是——”
容若跪在雪地上擡眼與母親對視,猩紅的眼中悲痛交織。但覺羅氏眉頭甚至沒有擰一瞬,這個時刻,絕不能心軟,她必須赢。
她将鎏金匣擲在容若面前:
“是。就在你登榜第二日。你若抗旨,便是将兩家都逼上絕路。聖命難違——從了吧。”
納蘭盯着滾落的懿旨,氣絕,猛然一口咳出血珠,血滴在絕筆信"訣别"二字上。
“萩兒——”
他踉跄起身扯開領口銀扣,不管天寒地凍,肋處那道傷疤驟然崩裂,鮮血順着肋旁蜿蜒而下,在雪地勾出并蒂蓮殘影。一路跌跌撞撞回到榻房。
覺羅氏冷眼看他撕碎案頭《畫堂春》詞稿,泛黃紙頁紛飛間,他忽将半截斷筆捅向心口,濃稠血沫噴濺在懿旨上書寫的盧氏的生辰八字上。
當他最終仰面栽倒時,左掌仍死死扣着那個佟佳氏給的蜀香錦囊,裡面“我心匪石,不可轉也”的卷紙依舊刺目,随挂着的雙鯉玉佩重重砸在地上,碎成了兩塊。
臘月廿八,大雪。
摻着冰粒的雪粒子砸在冰裂紋窗棂上,鎏金燭台将容若的影子拓成薄紙。房内的鎏金炭盆燒得通紅,納蘭容若蜷在錦被裡的身軀已撐不起中衣,四日未進水米的唇瓣皲裂出血,鎖骨凹陷處盛着晃動的藥汁,是覺羅氏命人強灌的混着鹿血的參湯。
"少爺,夫人來了。"
小厮話音未落,覺羅氏掀簾進來,帶進的風雪卷起案頭《夢江南》的殘頁,正露出「心字已成灰」的墨迹,殘頁落于炭盆,被火星舔舐着蜷成焦黑蝴蝶。
當時在渌水亭相擁着時說要去看的江南,終究成了夢一場。
容若聽着母親攜卷着冷風坐于榻旁,并不睜眼。他也快要睜不開眼了。
覺羅氏将食盒重重砸在紫檀幾上。
“你當絕食就能換陰婚?多大人了,能不能别那麼幼稚!”
心疼歸心疼,覺羅氏有時實在看不上自己兒子這般軟弱。
但她也知道,除了傷害自己來反抗,他還能怎麼辦呢?
現在這局成了八分,還有兩分——覺羅氏看着躺在榻上面如死|灰的嫡子,他現在這樣,做娘的還真擔心還沒到大婚那日,這孩子就要撐不住了。
但即便撐得住,這幅樣子去娶妻,他納蘭家的紅事恐怕要比白事辦的還——
她不敢往下想。
這是孝莊的懿旨,必須風風光光地給辦好。
她不但得讓納蘭迎娶盧氏,而且,得風風光光,高高興興的娶。
她還有最後一步棋,下不好,可能會成死局。但下的好,說不定也可以盤活這個局面。
窗外積雪壓斷枯枝的脆響驚得她指尖一顫。
覺羅氏心下已定,将十八封奏疏一字排開在榻邊——為了與現實更貼切,前日又讓盧雨婵緊急拟了六封彈劾自家老爺的。
“這是——昨日盧興旺親自送來府上的。” 她突然抽出第四卷暗格,金粟箋遇熱顯出的靛藍熒光映亮滿文「納蘭明珠」字樣。
容若扭過頭去,還是不打算理會。
“你當真不看?這道道可都是人家彈劾你阿瑪和你心上人家的折子——”
容若一驚,關乎納蘭氏,他的心立馬揪了起來。
覺羅氏見他終于肯起身,便掀開鎏金匣,十八道蓋着六部朱印的彈劾折嘩啦傾瀉在鋪上,最上層那封——"佟國維私販軍糧"的"糧"字末筆,分明帶着佟佳氏教他臨帖時的獨特回鋒。
佟國維,八封河道貪墨案奏疏——
佟國維,四封私|販|軍|械——
連同六封阿瑪收受朝鮮使節東珠的罪證——
十八道彈劾折暴雨般砸在拔步床前。覺羅氏發間五鳳銜珠钗的東珠垂簾,映得折封上"佟國維通敵"的朱砂批注如凝血。
"看看你心上人父兄做的好事——"
容若枯瘦的手指突然痙攣,床邊藥碗在青磚地上迸裂成北鬥七星形狀。雙眼顫抖着将十八封折子反複翻看,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怎麼會這樣?阿瑪,阿瑪他不會的!
覺羅氏恨鐵不成鋼的怒氣突起,一把将奏疏按在容若唇上,折子上冰冷的寒意混着朱砂嗆進他喉管:
“數數這河道銀兩,可抵得上你給佟佳丫頭寫的三百阕破詞?”
“這些髒銀數目,可比那些酸詩精準多了。”
當容若發狠坐起瘋狂撕碎奏疏副本,碎紙飄落如漫天飛雪。
“不可能,這不可能是真的!我要去,去禀報聖上,定是有人私造奏章!定是那盧家!他們私造——”
說着就從榻上翻起,又因為身弱而摔倒在地。
覺羅氏擡腳碾過碎紙,撲倒在容若身邊将自己兒子擁入懷中,哭道:
“好啊,你現在就去告發他盧氏!就說這十八道折子沒一個是真的!你猜天家若真看到這十八封折子,是信你,信盧家,還是信這十八個老臣?”
“你猜你那萩兒看到阿瑪弟弟雙雙下獄,會不會怨你今日任性?”
“這十八道折子,隻要有一個是真的,那我們,就都完了——”
“兩家上百人的命,你當真要賭?”
一個“賭”字回音繞梁許久,容若覺得他這條命,已經被堵輸了。
良久,容若在母親懷裡閉上眼,揚過頭去,張了張嘴,想喊,卻沒有發出聲音,隻喉間發出困獸般的嗚咽。
眼角流下血淚。
“兒啊,盧家的把戲确實不高明,但這些能讓你阿瑪從天家座上賓變成階下囚,自然也能讓佟國維活不過元宵。”
“早同你說過小鬼難纏,他盧氏雖多年遠在南方,奈何盧興祖曾手握運河刑部要塞,經年累月下積累的朝廷要員的腌咋事,即便真假參半,都夠納蘭氏和佟佳氏喝一壺的。”
“不然,你以為,以盧家落魄現狀,如何能登的了納蘭府的門楣?”
“這已不是兩小無猜的兒女情長了,孩子啊,這是關乎兩府生死的大事,可千萬不敢糊塗啊——”
看着容若無言地流淚,她知道,這局盤活了。
“兒啊,聽為娘的一句勸——這世間,除了生死,都是小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哪怕是暫時避避風頭,讓這盧家的過了門,給她一個正妻的名分,又如何?待時局有了回鹘的餘地,我們再慢慢調整。你和萩兒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呢?”
“可是,娘,我的正房大娘子,非萩兒莫屬——”
“知道你們情深意重,我這做娘的也過意不去,但實在懿旨難違,相信萩兒若真的與你同心,便不會在意這些勞什子的。你且等兩年,兩年之後,萩兒不過年方十八,那才是嫁人的年紀。待那時,我們再從長計議——”
半晌,感覺容若在自己懷裡安靜了下來,覺羅氏撫過兒子發着抖冒着冷汗的額頭,指尖沾了雪水化開的墨香。她拾起撕碎的奏疏按在容若心口:
“這十八道折子,就是盧家給我們的投誠書——”
“待成了一家人,這種事,必然就不再會被捅出去了——”
“待那時,就一切都好了——”
感受到容若微點了點頭,覺羅氏歎了口氣,道:
“正月初八是個好日子,等擡轎進了門,所有這些髒東西,便随喜燭焚了。”